第870章 迷津幻境的天上序曲(下)(1/2)
陈伟站在黑暗中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蹲下身去,借着越来越微弱的灯光与病人对视。确认对方的意识还清醒后,他才说道:“周同学,虽然我很不想在这种时候刺激生了重病的人,但既然你已经先一步给出了题目,那么按照之前约定好的游戏规则,我就必须要进行驳答了。”
“都到了现在,你还坚持要玩这一套吗?”
“啊,当然了,所谓的幻想论战可是非常严肃的事情,跟赌上性命的真人决斗也差不了多少——话虽如此,接下来我所说的内容,也和你刚才所说的一样,仅仅是在文学层面的讨论,并不涉及到任何现实问题。”
听到这句老套的免责声明,就连原本毫无表情的病人也忍不住疲倦地笑了。陈伟又继续说道:“在《浮士德》的故事里,由于主旨内容是浮士德在梅菲斯特的帮助下体验人生,大多时候舞台都设定在人间,或者至少是古希腊时代的人间吧——然而,至少有一幕场景是例外的,刚才你自己也已经提到过了,应该不难想到吧?”
“……你是说故事开篇的天上序曲吧?”
“没错,正是‘天上序曲’。难道不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开篇吗?在光辉壮丽的天堂里,天使们正庄严歌颂着神的丰功伟绩,作为负面精灵的梅菲斯特却忽然大摇大摆地跑进来,向那个能支配斗转星移的老家伙抱怨人类是多么无能而讨厌。于是神才向他指出了浮士德这个人,和他打赌说即便浮士德是个心思癫狂而不食人间烟火的怪胎,最终也将走上正确的道路,无法被梅菲斯特所引诱。为了证明这个说法,神才和梅菲斯特立下了赌约,允许他用一切手段去使浮士德堕落——啊,说起来,这段情节并不属于作为故事原型的浮士德民间传说,很有可能是从圣经的《约伯记》里化用出来的吧。只不过约伯遭遇的是旧约那个特别粗暴不讲理的上帝,真是个倒霉的家伙啊!”
因为想到了预定话题之外的内容,他暂时停止了原本的叙述,摸着下巴思索起来。
“……虽然都是魔鬼与神的打赌对象,约伯和浮士德其实完全是两种人。对于像约伯这样享尽人间富贵的大财主来说,想再给予什么物质诱惑都很难了,只好从剥夺幸福和健康的方面下手;可是约伯这个人倒是真的很虔诚呢,不管受了多少折磨,从始至终都没有向撒旦开过口,即便是一度对神口出怨言,到最后选择的依然是神的道路。浮士德这种阴沉乖僻的家伙就不同了,使用强硬手段的话反而更容易激发叛逆心。可是因为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和身为学者的自大,他对神从本质上就是漠不关心,甚至是不屑一顾的;正因为不信赖死后的永恒,所以才想要在生前尽可能掌握一切,甚至为此去钻研秘术魔法……但是,即便是这样的人,在死掉以后竟然也有天使下来和梅菲斯特抢夺灵魂,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随着病人的目光逐渐从厌烦转为专注,他脸上也流露出无情的笑意。
“因为整个故事里实际上存在着两个赌约啊。梅菲斯特之所以要跑去接触浮士德,带他领略一切不可思议的享乐,千方百计地引诱他说出契约上的那句话——归根究底,是为了赢得他在天上序曲中和神立下的赌约。”
确定对方能够听到自己的话后,他又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朝身后小步退去。
“为什么神允许梅菲斯特这样本性虚无,对人类充满恶意的否定之精灵存在于世间呢?从宗教神学的角度讲,这大约是因为人类本身也有劣根性,不得不靠着魔鬼们的外力考验加以雕琢淬炼。我对这种说法倒是并没有什么意见,不过话又说回来,不同于发动叛变后永坠地狱深处的路西法,梅菲斯特和神的关系混得可是相当不错呢,在天堂里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毕竟它也是世界循环和光暗交替的一环,一个讲道理的神是不会无缘无故去把它消灭的。至于凡人们的尝试,也许能把一两个精灵给困住,由此替补诞生的新精灵又怎么说呢?毕竟,梅菲斯特也只是当时在任的撒旦魔王罢了,可不是说在它之前和之后,地狱中就真的群龙无首了。”
就这样口中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他顺利地退到了三步以外,目测已经脱离了病人能够突然伸出手臂够着的范围。直到这时他才终于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衣领。
“你刚才说浮士德是个愚蠢的人,周同学,这一点我是不准备评价什么。不过在我看来,比起身为无知凡人的浮士德,梅菲斯特倒是个更加愚蠢的魔鬼。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是因为和浮士德在一起厮混得太久,连自己最初的使命和目的都忘记了吗?就算从浮士德嘴里撬出了想要的那句话,也不过就是在这位契约者本身就垂垂将死时,因为聆听到小鬼们为自己挖坟掘墓的声音,由此产生幻觉才说出来。换而言之,梅菲斯特仅仅只是用临终前的幻象欺骗了浮士德,根本就没有将浮士德愿意停留的那个瞬间真真正正地带进现实——说起来梅菲斯特也根本办不到吧?那个临终之际产生的幻象,在遥远未来的某一天由人类所实现的至高的幸福和自由,这种事怎么想都不在魔鬼的权能范围内——浮士德对这个幻梦发出了想要停留的请求,因此也就输掉了赌约。就如你之前指出的,这种胜利纯粹就是钻缝取巧的文字游戏,还不如直接催眠了浮士德来得快呢。”
“就算是取巧,”病人自嘲地笑着说,“浮士德的生命钟摆也确实停下了呢。”
“是啊,文字游戏的胜利也是胜利嘛。虽然在我看来,这么办事未免有失魔鬼的格调,到底算是给他搞定了——也仅仅是指他和浮士德的赌约而已。那么,他和神的赌约又如何呢?和凡人的赌约可以靠着文字游戏混过去,那是因为对契约内容的最终解释权掌握在梅菲斯特手里,但是和神的赌约就不行了,无论如何都要达成实质性的契约条款才行。也就是说,必须在浮士德死去前彻底动摇他,使之在阴暗的冲动下步入魔鬼之道,像蛇那样甘之如饴地啃食尘土……这件事梅菲斯特真的办成了吗?完全就没有嘛!所以我才说这家伙作为魔鬼实在是太笨了。总是一味地在同凡人的赌约里置气和打转,完完全全没有长远规划和战略眼光。身为否定万物之精灵,最关键的事情明明就是击败神吧?至于跟凡人的赌约,输赢什么的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在字词堆砌的台阶中一步步迈向胜利,他也学着传说中的魔鬼般弯下腰,向跪在地上的挑战者俯身而视。
“只要浮士德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堕落,神也就不会放弃他,才必定会有天使去坟前抢夺他的灵魂。那么反之推理,就算是浮士德想要牺牲自己来困住梅菲斯特,作为正派角色和赌约推动者的神可以坐视不理,放任他坠落到地狱里吗?真要是发生了这种事,不就变成神自己的堕落了吗?这样想来,比起堕落为魔鬼爪牙的浮士德,明明就是作为善人的浮士德更加便利啊。真是一枚很好用的筹码呢。”
早已从狂怒中恢复过来的病人什么也没说。她盯着他的目光里又露出了往日那种沉思的意味。就这样靠着语言的力量妙手回春以后,陈伟重新站直了身体说:“以上就是我的应答了。很遗憾,平常相处时怎么样都可以,唯独在论战环节里我是绝对无法向你放水的。所以,这一回合的论战应该是我赢了。噢对了,另外还有一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说:“其实,除了六个公开的交通口以外,这座城市还存在第七个隐藏的出入口。之所以你不知道这条隐藏小路,是因为它并非政府拥有的公共资源,而是专属于私人的土地。那个地方其实你也曾经去……”
在他来得及把话说完以前,病人已经撑着手臂从地上直起身,目中闪露出骇人凶光。
“若绡,”病人说,“把他抓起来。”
“哇啊!这是要干什么!说不过就动手吗?”
意识到情况不妙,陈伟连忙停下话头,干脆利落地向着石门逃跑了。病人虽想自己伸手来抓他,奈何已经被拉开了距离,自己又体力不支,只能看着他在那里狂敲门板求救,然后一溜烟地钻了出去。
从刑房惊险脱逃以后,又确认了关在里头的家伙没有趁机杀出来,陈伟这才犹有余悸地按着胸口平复气息。
“完全输不起的家伙啊!真是的,我的毛病可一点都受不起惊吓的……要是我身强体健的话,你们也就不敢用这种态度对我了吧?”
冲着门口等待的两名护士抱怨了两句后,他也没忘记再朝楼梯口张望几眼,确认病人刚才呼叫的四楼护士长并没有因此而赶来。
“还好,还好。”他拍打着胸口说,“应该是没听到吧?而且就算真的听到了,现在的情况也没有必要再奉命行事了……不过果然还是要赶紧从这里出去。”
两名护士都没有为他让路的意思,只是在走廊上无声无息如灯柱般矗立着,显然是要知道这一次见面的成果。为了避免夜长梦多,陈伟只得告诉说:“反应不大好,差点就跟我动手打起来了。哎,身体上不舒服的人,比平时的脾气要更急躁失控一点,这也算是常情吧,作为朋友倒是可以体谅的。但是感觉我再怎么劝说也不会有用的——事已至此,只能找别人来解决这个问题了。”
“可以解决?”如菱问。
“不好定论啊。虽然我心里是有点想法,说实话还挺难办的。必须要去找一个难应付的家伙说情了。”
面对护士们一眨不眨地盯视,陈伟只得摆手说:“现在没时间细讲了,我还是趁着天黑以前早点离开这里吧。”
“出去以后就找人说情?”
“是啊,肯定不会耽误的。这下可以放我走了吧?”
终于满意的护士们让开了路。陈伟步履匆匆地穿越走廊,正要沿着楼梯拾级而下,突然又停住了脚步。
在楼梯拐角的黑暗中,一个瘦小的白色影子静静站着,似乎早已经在那里等着他。她那下巴尖细的面孔微微仰着,依然向陈伟露出往日那种灿烂如面具的笑容。随着她的注视,他感觉到身上针扎般微微刺痛起来。
“要去哪里?”这位负责四楼的护士长亲切自然地向他问道,“不留下来吗?雨很大呢,就留下来过夜吧。房间是足够多的。”
“哎……没有那个必要吧?”
若绡往台阶上走了一步,穿着帆布鞋的脚与地面发出铿然的撞响。陈伟只得往后退去,一面用余光寻找着可能的逃跑路线,一面干笑着说:“看你们现在乱成这个样子,我再跑来打扰就太不好了。”
“没关系的。院长已经说过了,你要住多久都没问题。”
因为知道对方在所有护士当中也是属于最通人性,或者该说最有自己的想法的那一种,陈伟放弃了用谎言蒙骗来过关的念头,而是十分诚恳地对她说:“你们的院长现在病成那个样子,已经没有办法做你们的主了吧?明明你和她也算不上特别亲近,为什么还要按她的要求办事呢?
“这样很好啊。她就留在那里,你也出不去,城市就保持现在这个样子。我喜欢现在的样子。”
“还真是个喜欢混乱的人。”陈伟说着,又随着对方的逼近而连连后退,“海伦的侍女当中居然也有你这种类型的,真是有点太不挑了。就算你的意识保留得比较完整,也没有必要什么都捡回来嘛。”
随口说出了自己都不知道意思的抱怨,他已经被迫后退到了四楼走廊的窗台前。正想着从四楼的高度跳下去会不会摔死,或者自己到底能否打破窗玻璃之类的问题,另一道影子从走廊深处穿了过来。陈伟稍一侧目,瞥见了如菱那标志性的步态和长发。她快步来到楼梯口,一言不发地挡在陈伟前头,他周身针刺的痛感立刻消失了。
“为什么呢?”若绡说,“她也同意了呀。就应该这样办的。为什么要放他走呢?他醒了就会被丢掉的。”
如菱安静地往前走去。站在后头的陈伟悄悄探头观望情况,看见这两位妖精护士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最后几乎要撞到一起了。平时最听命于主人的护士,以及最不听命的护士,此时的立场却奇怪地翻转了过来。她们好似两只狭路相逢的野生动物般互相凝视着,走廊上的空气浮动着幻觉似的朦胧波澜。
为了不因此而产生胸闷的感觉,甚至是目击到绝对无法用言辞粉饰过去的现象,陈伟只好转过头去张望窗外的庭院。在暴雨中,那座竹棚的轮廓已经非常模糊,难以分辨里头是否还坐着什么人。他还在考虑是否等下要进去看一看,站在走廊尽头观望的闻蘅也开始朝这里走近,几乎就是同一时间,若绡从如菱的面前退开了。
“真讨厌!”她依然带着毫无改变的喜人笑容说,“他出去了的话,这里要怎么办呢?”
“不要紧。”如菱说,“能回来的。”
“撒谎。”
透过窗户的倒影,他看见如菱抬起手臂,在自己如乌云黑缎般的披肩垂发上掠了一下。明明撩起的只是头发,却从缝隙间闪动起隐隐约约的寒光。若绡最后在原地立了片刻,终于踏着那砰砰作响的脚步离去了。
眼看危机解除,陈伟这才把头转回来,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说:“现在我可以走了吧?”
“我送你出去。”如菱说。
“啊,那是再好不过了。不过在我走之前,能麻烦你们派人去底下的庭院里传句话吗?我有个同来的朋友等在那里,这会儿说不定都已经吃饱睡着了。麻烦你们派人去跟她说一声,就告诉她我要去城东一趟,因为不是和她顺路的方向,所以就先走一步了。她要是没什么事就自己撤退吧——当然啦,要是那位四楼护士长想请她在这里过夜,我倒是不反对的,只要你们受得住她折腾就好了。”
安排好张沐牧的事情以后,他就跟着如菱一路下楼,直奔医院的出口大门。刚一走到露天的地方,铺天盖地的雨珠就跟战场上的子弹一样,从四面八方无休止地打过来;披在身上的橡胶雨衣还算是勉强有用,而手中擎着的雨伞则完全是在添乱,伞盖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简直连人都要连带着拽走了。想着要在这种情况下横跨大半座城市,他不禁怀疑自己会直接昏倒在半路上。
“……不然,我干脆真的在这里住几晚,等雨稍微小一点再走吧。反正那家伙明明还挺有精神的,也不差这么点时间嘛。”
明明是非常务实的建议,如菱却不大高兴地收起了她的伞,然后钻到陈伟的伞下,又把伞柄从原主人那里抢到自己手中。随着雨伞的易主,周围的风雨立刻就奇迹般地减弱了。
如菱稳稳地擎着伞,把它纹丝不动地保持在仅比两人视野高出一线的位置。虽说仍不免受到风吹雨打,至少是能够勉强让人看清楚前头的道路了。
“这样就可以了。”她说。
“虽然现在是没问题,但等下出了医院……”
“我送你出去。”如菱又重复了一遍。这回陈伟才算是真正听懂了她的意思,不由惊讶地侧目看了她一眼。
“你是打算从医院里出去?”
“可以的。禁令已经失效了。”
“既然这样,其他人为什么还留在里头呢?”
“不想出来而已。”如菱回答道,“外头并没有新的东西。”
“这话我可不大能相信。别人不说,刚才那一位明明就很想出来吧?是因为尘埃未定,想要等到确切的结果出来后再行动吗?”
如菱不再回答,只是一味地加紧脚步,让陈伟也不得不跟着快走。穿过医院大门时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紧接着还是踏了出去。面对医院外积水泛滥的街道,她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
“往哪里走?”她问道。
“走左边吧。虽然要兜圈子,但那里的路条件要好一些,被水淹没的可能性也比较低。”
依靠着他对城区路线的了解,他们开始了这场简直堪称是健走马拉松的旅途。期间有好几次他不得不停下来,在高处的建筑台阶或天台上休息一两个小时,或者在基本停业的商场里寻找自动贩卖机。每到这种时候,如菱总是默不作声地站立着,虽不曾张口直言,但也清楚地表达了不满和催促的意思。还在判断自己心跳频率的陈伟只能假装没发现。到了实在敷衍不过去的时候,他便对如菱说:“也没有那么着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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