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梯子长进了土里(2/2)
动员会上,一个村的支书提出质疑:“王强,你一个包工头,带着大家干干活还行,搞什么统筹规划,你懂政策吗?懂管理吗?”
王强没说话,从怀里摸出那截被陈景明盘得油亮的枯枝,走到会议桌前,“砰”地一声,将它直直插在桌面中央。
“我不懂大政策,”他环视众人,声音沙哑而有力,“但我懂这个。这棵树,死了快三十年,前些天,它发芽了。我只知道,根往土里扎得多深,这树,就能活多久。”
满堂皆静。
众人看着那截枯枝上冒出的一点新绿,仿佛看到了某种倔强的生命力。
最终,所有人一致推举这个“包工头”,成了联盟的第一任总协调人。
村头的老槐树下,成了守灯亭村新的中心。
陈景明每日都静静地坐在树下,村民们会像旧时去庙里求签问卜一样,排着队来请他“听名字”。
他闭着眼,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脚下的土地,便能说出许多被遗忘的往事。
“这块田啊,三十年前埋过你三叔的骨灰,他生前最爱听戏。”
“村东头那条路,拐角的地方,你爹小时候从牛车上摔下来过,磕掉了一颗门牙。”
渐渐地,村里人不再叫他“狗剩”,而是敬畏地称他为“地脉先生”。
一日,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满面愁容地找到他:“先生,俺家娃不知怎的,每晚都做噩梦,哭得撕心裂肺,嘴里咿咿呀呀,像是在说‘让路’。”
陈景明没有睁眼,只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碰婴儿的额头。
一瞬间,他那已经化为内心感知的“标签系统”浮现出一行冰冷的文字:【前世残留·未安魂者】。
他沉默片刻,轻声对妇人说:“回去在你家门口,朝西边烧一炷香,跟‘他’说一声,现在的孩子长大了,要上学念书,不用再给谁让路了。”
妇人将信将疑地照做了。
当晚,孩子一夜安睡。
第二天,她抱着孩子在老槐树下,给陈景明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泪流满面。
谷雨前一天,老康摄影师把他筹备已久的影展,直接办在了那片刻满名字的麦田边上。
没有展厅,没有红毯,只有一块巨大的白色幕布,和一台老旧的投影仪。
影展的主题叫——《中国人的心电图》。
夜幕降临,一幅幅照片在幕布上闪过:夕阳下如同金色经文的麦田碑文;妇女夜校里,大娘们用歪歪扭扭的笔迹写下自己名字的特写;二十年前,周小海站在房梁上对着全村人最后一次讲话的模糊影像……
最后一幕,定格在陈景明那张盲眼仰望天空的脸上,他双目空洞,却仿佛在侧耳倾听整个世界的风声。
也就在这一刻,奇迹发生了。
观众席上,一个大学生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他举起手机,屏幕上赫然是那天生成的照片——照片里的他,正跪在田里,用手指奋力地刻下一个名字,而他的身后,有无数双虚幻的手在托举着他。
他的惊呼像一个信号,在场上百人纷纷打开手机相册,所有人的屏幕上,都浮现出同样一幅自己跪地刻名的画面。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啜泣。
那个大学生站起身,对着幕布上陈景明的脸,哽咽道:“我爷爷……我爷爷当年就是征地队的……我不知道他做过什么,可我现在……我想替他道个歉。”
谷雨当日,“梯子小学”正式挂牌。
剪彩的不是领导,而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和最小的孩子。
开学典礼上,李娟没有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讲,她宣布,第一堂课,由全体学生共同在黑板上写一句话。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走上讲台,用粉笔一笔一划地拼凑着。
最终,那句话完整地出现在黑板上:“我们不是来逃走的,是来把梯子种进土里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狂风突起,吹得整片麦田翻滚如潮,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一直静坐的陈景明猛然站起,他“望”向村子北面的山坡,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剧烈的光芒,他失声喊道:“听……铃响了!”
众人屏息侧耳。
在呼啸的狂风中,一丝微弱而清晰的金属撞击声,正从守灯亭那座废弃了三十年的钟楼方向传来。
叮叮……叮叮……那只锈迹斑斑的铜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敲响,声音穿越了三十年的光阴,再一次回荡在村庄上空。
而在无人看见的地底深处,“梯子小学”那埋着校徽与纸条的混凝土地基之下,几缕肉眼难辨的细密根须,正悄然从水泥的缝隙中生出,缠绕着冰冷的金属和泛黄的纸张,执拗地、坚定地,向着更深的黑暗中蔓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