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名字刻在心跳上(2/2)
“丫头,”老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沙地,“我认得你爸。他是个好人。他临死前抓着我的手说,他这辈子没啥念想,就求自己的名字,别从村里的族谱上被刮掉。”
林薇僵立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口腔里泛起一丝血腥味。
良久,她猛地甩开一步,几乎是逃也似的背过身去,丢下一句冷冰冰的命令:“明天上午,县里工程队会来清场。这里,要重做一块标准的、合格的奠基碑。”
黑色的奥迪绝尘而去,溅起的泥点,打在了王强垒起的砖墙上。
希望,似乎彻底破灭了。
当晚,村里静得可怕。
陈景明的小屋里,灯却亮了一夜。
他让李娟拿出手机,将这些年存下的所有老照片都翻了出来。
有他们三人在麦田里追逐水浒卡的童年剪影,有征地现场村民们与推土机对峙的模糊影像,有模拟法庭上葛兰芝摘下徽章的特写,有妇女夜校里,那些母亲们第一次在纸上写下自己名字的歪扭笔迹……
陈景明逐张凝视着,那些画面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
他的口中开始发出微弱的、断续的喃喃自语,像是在诵读一部遗失已久的经文。
忽然,他伸出枯瘦的手,一把抓住李娟和王强的手,用力按在自己嶙峋的胸口。
“听……”他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听……他们都在这里面。每一个名字,每一次哭,每一次喊……都在。”
李娟浑身一震。
起初她以为是错觉,但当她屏住呼吸,竟真的从陈景明单薄的胸腔里,感受到了一种极其微弱、却绵延不绝的共振。
那不是心跳,更像……像是无数人在极远的地方,用最低沉的声音,一遍遍念着自己的名字。
王强这个七尺高的汉子,摸着陈景明的心口,眼眶瞬间红了。
他哽咽着问:“狗剩,你……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会用这种方式回来?”
陈景明紧闭着双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脑中的标签系统,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强度悄然激活,不再是观察和标注,而是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
它将三人三十年来所有的记忆——金色麦浪的触感,霓虹灯下的孤独,房贷合同的冰冷,工地上汗水的咸涩——全部拧成一股灼热的暖流,逆向穿透他的身体,无声地注入脚下这片沉默的大地。
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上百名守灯亭村的村民,赤着脚,自发地集结在村东头那片刚刚收割过的麦田里。
没有人下令,没有人组织。
他们像是响应某种古老的召唤,默默地排成一列纵队,踩在冰凉湿润的泥土上。
小石头爷爷是第一个。
他走到田埂的起点,用那根陪伴了他一生的拐杖,当做笔,在泥土里深深地刻下了一行字:“赵翠英,饿死于九六年冬荒。”
接着,是王强。
他脱下鞋,用自己的脚后跟,在地上用力地划出:“我爸,王德贵,拆房时摔断脊梁,没挺过去。”
李娟跪了下来,用手指,一笔一划地写道:“我妹,李梅,顶替上学后疯了。”
人群中,那个叫小何的自闭症志愿者,那个在档案室里沉默工作了几个月的青年,也默默蹲下。
他不像别人只写一个名字,而是用一根小树枝,以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开始飞快地在地上刻画。
一个,十个,一百个……全是他在那积满灰尘的档案里,查到的、那些无人问津的受害者亲属的名字。
老康摄影师早已架好了三脚架,他的镜头没有对准任何一个人,而是平视着远方灰蒙蒙的地平线。
他低声对自己说:“我要拍的,是中国人的心跳。”
当第一缕金光冲破云层,照射在麦田上时,奇迹发生了。
整片广袤的田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
那数不清的、刻在泥土上的名字,在清晨的露水折射下,竟全部浮现出一层流转的金色光芒。
它们随着微风吹拂麦茬的节奏,如呼吸般,一起一伏。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十万个名字,那三十年的血与泪,此刻仿佛拥有了生命,与这片麦浪的脉搏,同频共振。
陈景明仰起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苍穹嘶喊出那句憋了半生的话:“我们——在——这——里!”
“我们在这里!”
上百名村民,齐声应和。
声浪排山倒海,撞向远方的群山,激起空蒙的回响。
就在此刻,陈景明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双眼瞬间翻白,整个人无力地向后倒去。
“景明!”
李娟惊叫着扑过去,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她惊恐地发现,他的瞳孔已经完全散开,失去了焦距。
可他的嘴角,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而在他已经听不见任何外界声音的耳道中,正持续不断地传来那千万人汇成的低语,清晰,且坚定:
“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老康的镜头缓缓拉高,越过人群,越过村庄,升向云端。
在他的监视器里,那片刚刚还漆黑一片的村落,其地表的热力图,竟赫然拼成了一篇巨大而悲壮的碑文:
此处,有人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