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梯子没断(2/2)
他缓缓抬头,目光穿过玻璃,望向城市远处那片隐约可见的麦浪轮廓。
风从窗缝钻入,掀动桌上散落的文件,哗啦作响,如同三十年前守灯亭下那场未曾平息的夏夜。
“我们这代人,早就在1996年那天晚上把自己的命卖了。”他声音低哑,却字字如钉,“卖给了发展,卖给了稳定,卖给了‘大局为重’。现在不过是赎回一点利息。”
助手怔住,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没再说什么。
程立峰拨通电话,听筒里传来记者小马沙哑的声音:“喂?”
“最后一幕,别剪。”他说,“老杨婶交回检徽的画面……留着。那不是退场,是审判的开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轻轻的一声:“好。”
挂断后,他将U盘插入电脑,点击上传。
进度条缓慢爬升,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知道,一旦完成,等待他的不只是停职,可能是调查、通报、甚至更严重的后果。
但他不在乎了。
有些真相,藏得太久,就会变成毒。
深圳,凌晨一点十七分。
李娟盯着手机屏幕,指尖冰凉。
房东的消息简洁而冰冷:“因城市更新项目推进,原租赁合同无法续签,请于十五日内搬离。”附带一张政府公告截图,红头文件上写着“重点片区综合改造工程”,旁边是规划图:她住了八年的旧公寓楼,将在三个月内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国际金融服务中心”。
她站在阳台,望着对面高楼林立,霓虹如血,切割着夜空。
三十层之下,车流不息,像一条永不停歇的金属河。
她忽然想起法庭上陈景明昏迷前说的那句话——
“他们抽掉了梯子。”
那时她还不懂。现在她懂了。
他们这些从农村爬上来的孩子,拼尽全力挤进地铁早高峰,考下cpA、法考、pp,省吃俭用凑首付,以为只要够努力,就能在城市扎下根。
可没人告诉你,梯子是可以随时收走的。
你爬得越高,摔得越狠。
她打开相册,翻到那份电子购房定金合同——三年存下的六十万,锁在郊区一个“未来学区房”项目里。
她曾以为那是通往安稳的门票,是给女儿的保障,是向父母证明“我没白读那么多书”的证据。
手指悬在删除键上,颤抖不止。
最终,她按下确认。
合同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
她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到地,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
没有哭,只是呼吸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半小时后,她打开朋友圈,编辑一条新动态:
我在城市爬了半辈子,原来只是为了看清,谁先松了手。
配图是那张泛黄的麦田合影——三个孩子坐在麦垛上,笑得毫无防备。
权限设置:仅三人可见。
发送。
那一刻,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仿佛卸下了背了三十年的石头。
守灯亭旁的老槐树下,火光跳跃。
王强蹲在地上,一块块往简易火炉里塞纸。
欠条、工程合同、合伙协议、银行催款函……纸页在火焰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火光照亮他脸上纵横的沟壑,也映出眼底那一丝久违的平静。
远处火车鸣笛划破夜空,他抬头望去,一列绿皮车缓缓驶过麦田边缘,灯光如星点般闪烁。
“狗剩说得对……”他喃喃道,“梯子没断。”
话音未落,村口尘土飞扬。
一辆破旧中巴摇晃着驶来,车身斑驳,贴满褪色海报,其中一张格外醒目:“返乡青年创业培训计划·第三届”。
车门“吱呀”一声打开,跳下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二十出头,背着双肩包,手里举着一条横幅,上面是几行稚拙却有力的字:
“我们回来修梯子。”
王强愣住。
年轻人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火堆旁的他身上,快步走来:“叔,您是王强叔吧?我爹常提您,说当年盖第一栋楼时,您借过他三百块钱救急。”
王强眯起眼,记忆翻涌。
片刻后,咧嘴一笑,抓起脚边的铁锹站起身:“正好,缺个扛水泥的。”
年轻人一怔,随即也笑了:“我……可以学。”
火光映照两张面孔,一老一少,一南一北,却在同一片麦浪下,听见了同一种呼唤。
三天后,陈景明被允许出院。
李娟来接他,推着轮椅穿过医院长廊。
阳光斜洒,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闭着眼,呼吸微弱,却在经过花园时忽然开口:
“麦子……快熟了。”
李娟没说话,只握紧了轮椅把手。
他们回到村里,住进守灯亭附近的老屋。
每日清晨,李娟都将他推到亭子边晒太阳。
他大多时候沉默,偶尔呢喃几句,没人听得懂。
村民们远远望着,不敢靠近,仿佛他成了某种象征,或是禁忌。
直到某天傍晚,夕阳熔金,麦浪如海。
他忽然睁眼,目光清明,望向那片翻滚的金色,低声说了一句:
“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