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无尽怀念无声祭奠(2/2)
苏晓晚端起另一杯水,她的眼泪再次涌出,但端着杯子的手却异常稳定。“郑大哥,”她用了更亲近的称呼,声音哽咽却清晰,“谢谢你……谢谢你这几年,一直挡在最危险的地方。你传来的每一份情报,都救过很多同志,保护过很多重要的东西。你做到了你能做的一切……我们,为你骄傲。”
第二杯清水洒落,与之前的痕迹汇在一起。
祭奠简陋至极,沉默至极。没有香烛缭绕,没有痛哭失声,只有两杯清水,几件旧物,和两个幸存者心中翻江倒海却不得不深埋的哀恸与敬意。在这安全的根据地,他们甚至不能公开说出那个名字。但这份无声的祭奠,其分量却重逾千斤。
无尽的怀念,在寂静中流淌。他们怀念的,不仅是那位牺牲的战友,更是那段跨越海峡、生死与共的战斗岁月,是那份在绝对黑暗中依然彼此照亮、彼此支撑的信任与情谊。
“我们会继续走下去,”刘铭章放下杯子,望着那小小的铁盒,像是在对郑耀先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和妻子宣誓,“你未竟的事业,还有很多同志在坚持。海峡隔得开土地,隔不开人心。总有一天……”
他没有说完。但苏晓晚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用力点头。
台北的夏夜是黏湿的,闷得人喘不过气。狭窄的巷弄里,偶尔传来几声疲惫的犬吠,更添几分凄凉。
林淑仪就着油灯如豆的光晕,缝补着大儿子郑晖裤子上的一个破洞。针脚细密均匀,这是她这些年练就的本事。油灯跳跃的火苗,将她消瘦却依然挺直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三个孩子已经睡了。里屋传来轻微的鼾声。老大郑晖睡梦中似乎还在为什么事皱着眉头,老二郑守安搂着弟弟,睡得相对安稳,最小的郑曦,蜷在摇床里,拇指无意识地含在嘴边。
日子像钝刀子割肉,缓慢而清晰地磨损着一切。郑耀先被捕已经两年多了,音讯全无。最初那段天崩地裂的日子过去后,生活被迫进入一种艰难的“常态”。积蓄早已见底,为了抚养三个孩子,林淑仪什么活都接。帮人浆洗缝补,去码头仓库做些分拣零工,甚至悄悄变卖了一些当初没被搜走的、不算太起眼的旧物。她尽力维持着这个家的基本体面和孩子们的温饱,不让孩子们因为衣着破旧而受人白眼,饭桌上也总想办法有点荤腥,哪怕只是指甲盖大小的一点肉末。
她知道,自己和孩子们并未完全脱离监视。巷口那个烟摊,卖烟的人换了好几个,但看她的眼神总有些说不出的异样。偶尔还有自称“旧日同僚”或“上面派人”来“关心”她们生活,问些不着边际的话,语气里的试探和隐隐的威胁,她听得懂。她必须小心再小心,不能给那些人任何借口,也不能在孩子们面前流露出丝毫软弱或怨怼。她得撑着,为了耀先,更为了这三个孩子。
最难的,是孩子们一天天长大,问题越来越多。
“妈妈,爸爸到底去哪里了?为什么还不回来?”郑晖半懂不懂,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困惑。他记得父亲,记得被他举高高的感觉,记得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墨水味。
“爸爸是英雄吗?”郑华眨着大眼睛问。
每一次,林淑仪都感觉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但她脸上绝不能显露分毫。她会放下手中的活计,把孩子们拢到身边,用尽可能平静、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告诉他们:
“你们的爸爸,是一个正直、善良、非常爱国的人。”这是她内心对丈夫最核心的认知,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动摇的信念。“他在做一件很重要、也很困难的事情,去了很远的地方。因为这件事情太重要了,所以需要很长时间,也可能……遇到了一些麻烦和误会。”她小心地选择着词汇,在她所能理解的范围内,为孩子们构建一个父亲的形象——正面、光辉,只是暂时无法团聚。
她不敢,也不能说出“保密局”、“潜伏”、“牺牲”这些字眼。那会带来无法预料的危险。她只能用最朴素、最安全的语言,为孩子们心中埋下一颗种子——一颗关于父亲是“好人”、在“做大事”的种子。
“你们要记住,”她常常摸着孩子们的头,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们的爸爸,希望你们健康成长,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正直、有用的人,靠自己的本事,清清白白地立于世间。这是我们郑家的家风。”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郑晖眼中的疑惑,渐渐被一种朦胧的责任感和想要快点长大、帮母亲分担的念头取代;郑守安则把对“英雄父亲”的想象,融入游戏里;郑曦还太小,只是依赖着母亲的温暖和故事里的那个模糊身影。
夜深人静,孩子们沉入梦乡,林淑仪才会卸下所有伪装。她会从箱底最深处,取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里面是几件郑耀先的旧物:一支他用秃了的钢笔,一枚普通的铜纽扣,还有那张他们仅存的、有些泛黄的全家福(郑曦出生前拍的)。她不敢多看照片上丈夫温和含笑的眼睛,只是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笔杆和纽扣,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他残留的体温。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陈旧的手帕上。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泪水流淌,冲刷着内心的痛苦、思念和无助。她不知道丈夫最后经历了什么,那些来“关心”的人,语焉不详,眼神闪烁,她只能从日益艰难的处境和那些人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最坏的猜想。
但她拒绝相信加诸他身上的任何污名。她的耀先,或许身不由己,或许被人陷害,或许……但她绝不相信他会是坏人。她靠着这点近乎固执的信念,和对三个孩子的责任,一天天顽强地活下去。
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光线更暗了。林淑仪将布包仔细收好,藏回原处。她吹熄了灯,躺在孩子们身边,在无边的黑暗和黏湿的闷热中,睁着眼睛,直到窗外泛起一丝灰白。
海峡两岸,黑夜同样漫长。一边是同志间无声的祭奠与传承的誓言,悲伤中淬炼出更坚硬的决心;一边是遗孀坚韧的守望与血脉的延续,苦难中守护着不灭的微光与尊严。
“风筝”已逝,但他用生命守护的信仰,他未能亲眼看见的“晨曦”,依然在活着的人心中,默默生长,隔海相望,等待着穿透重重阴霾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