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铁窗生存法则(2/2)
“等等。”
一个温和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像冰水浇头。陈平抬起头,对上了朱行长那双透过镜片、看似平静却笑意不达眼底的眼睛。那眼神里,是审视,是规则。
“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朱行长慢条斯理地拿起一个馒头,用两根保养得宜、指甲修剪整齐的手指捻了捻,仿佛在挑剔地检查它的质地和成色。
“陈平。”陈平的声音有些沙哑。
“陈平……”朱行长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舌尖品味着这个名字的滋味,“做什么的?”
“南江机械厂,技术员。”陈平如实回答,目光没有闪躲。
“技术员……”朱行长点了点头,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微微亮了一下,对这个答案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他轻轻地把那个被捻过的馒头放回盘子里,然后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个标准的微笑,那笑容在头顶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诡异和疏离。
“陈技术员,在我们这里,有我们这里的规矩。”他语气依旧温和,像在解释一个常识,“想吃饭,可以。但得先学会‘贡献’。你看,我们这里的人,每天都要靠自己的双手,为自己挣一口饭吃。”
他优雅地指了指那张拼凑的长桌,又用目光扫视了一圈监室里其他埋头吃饭的人,意思不言而喻。
陈平沉默地看着他,又看了看桌上那些所剩无几的灰黄馒头,最后,目光落在了朱行长铺位上那些码放整齐的经济学书籍上。一个前银行行长,一个机械技术员……这个监室的“贡献”,似乎指向了某种不言而喻的默契。他明白了。
他默默地收回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转身坐回了墙角的破布上,背脊依旧挺直,静静地看着他们把盘子里最后一个馒头掰碎泡进稀饭里,吃得干干净净,连碗底都舔舐了一遍。
早餐很快结束,仿佛一场无声的仪式。
一个体格健壮、肌肉虬结的汉子带着两个眼神精悍、动作麻利的光头年轻人走过来,那汉子粗声问道:“朱哥,他要‘过检’吗?”
目光不善地上下打量着陈平,如同评估牲口。
朱行长用餐巾纸——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仔细地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得与周围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再次打量了一下角落里的陈平,对壮汉说:“他昨晚刚来,不急,到晚上再说。”然后,站起身,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环视了一圈,再次用他那温和却极具威严、足以让空气凝固的嗓音说道:
“开工了。”
话音刚落,刚才还像一群饿狼一样埋头吞咽的囚徒们,立刻变了个人。
他们迅速而有序地起身,纷纷从各自大通铺,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竟然是一卷卷白色的装饰用窗纱和各色粗细不一的彩色丝线。
他们将这些窗纱和丝线整齐地铺在刚刚擦净的长桌上,然后各自坐好,拿起细小的绣花针,神情瞬间变得专注而麻木,开始一针一线地在洁白的窗纱上绣起花来。粗大的手指捏着纤细的钢针,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
陈平震惊地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
这些在监室里或凶悍、或麻木的囚徒们,此刻竟然一个个低着头,眉头紧锁,全神贯注,用男子汉那骨节粗大的手指,笨拙而固执地绣着大朵艳俗的牡丹、成双成对的鸳鸯、以及各种各样寓意俗艳而美好的图案。
针线在他们手中笨拙地穿梭,发出细微而连绵不断的“沙沙”声,在这弥漫着绝望和压抑气息的监室里,显得如此诡异刺耳,又如此……悲凉绝望,像一曲无声的哀歌。
朱行长没有参与刺绣,只是悠闲地靠在门边的墙壁上,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宏观经济学》,偶尔抬眼,用他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平静地、不带感情地扫视着埋头干活的每一个人,那目光自然也笼罩了角落里的陈平,如同监工。
陈平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背脊抵着粗糙的水泥,看着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心中翻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荒诞感。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要待多久,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成了怎样一番天地,不知道“凤凰计划”是否还在风雨飘摇中继续推进,不知道顾小芬是否安全无恙……
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南江厂的陈副厂长,不再是那个拥有“机械灵犀”、被寄予厚望的天才工程师。
他只是013监室里,一个连馒头都不能自由拿取的,编号为“新来的”的囚徒。
而他脚下这片冰冷坚硬、散发着潮气的地板,就是他未来一段时间内,必须面对的全部现实。
还有那个看似斯文儒雅、眼神却深不可测的朱行长,是他在这里,需要面对的第一个,也是最棘手的难题。
有个叫阿流的、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在朱行长的示意下,拿了一套针线和一小块白色纱布,来到陈平旁边的墙角蹲下:
“喂,新来的,不干活没饭吃,懂规矩吧?来,我教你。”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也有一丝同病相怜的麻木。
陈平默默地接过那冰冷的针和柔软的线,还有那块洁白的纱布,按阿流示范的笨拙路子,开始一针一线,生涩而用力地绣起花来,针尖刺破布面,也刺破了他过往的认知。他小声问道:“过检是什么意思?”
“你是一进宫吧?过检都不知道?”阿流诡异地笑道:“就是让你背靠墙,把自己的姓名、年龄、经历和犯了什么事,通通交代出来,如有欺瞒,每人轮流从后面给你‘吃猪脚’!”
“陈平!”铁栅栏门外,突然传来看守警官一声响亮的喊声,声音在冰冷的水泥墙壁间回荡,震得空气都微微发颤。
陈平低着头,正全神贯注地与那根不听话的针线搏斗,粗糙的手指被针尖扎得泛红,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他咬紧牙关,仿佛整个世界只剩这根细线在指尖缠绕,完全没听见门外的动静。
整个监室的光头们却瞬间骚动起来,像受惊的鱼群在狭小的鱼缸里乱窜,他们纷纷压低声音急切地提醒:
“陈平!陈平!快!快!警官叫你呢!”
有人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后背,另几个则紧张地搓着手,眼神里满是催促。
陈平猛地抬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立刻放下手中的针线,那根线头还倔强地翘着,他起身快步来到铁门旁,脚步在水泥地上踏出轻响,呼吸略微急促。
看守警官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掏出钥匙,咔嚓一声打开栅栏门上的小锁,陈平侧身走了出去,双手下意识地收拢在身前,仿佛要护住什么,铁门在他身后哐当合上。
明媚的晨光下,光线斜射进走廊,灰尘在光束中飞舞,他眯起眼睛,看见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秦品的副手郑振铎!
那张带着几分英气的脸,轮廓分明,此刻在阳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鹰。
“是你!”陈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复杂,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囚衣的衣角。
郑振铎伸出手,隔着冰冷的空气,与陈平的手象征性地握了握,他的掌心温热而干燥,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还认识我吧?”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快速扫过周围,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走廊。
“怎能忘记?”陈平脑子飞快地掠过那场惊心动魄的古宫殿之战的场景——火光冲天、枪声四起,秦品、郑振铎的身影在混乱中闪现,如同刻在记忆里的剪影。
他盯着郑振铎的眼睛,瞳孔微缩,等待下文,胸口隐隐发紧。
“秦副局长托我捎句话,”郑振铎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温热的气息拂过陈平的耳畔,“一切都会好的,安心。你进来……就当是休养一段时间,好好调整。”
他的目光短暂停顿,仿佛在确认陈平听懂了,然后,转头对着监室喊道,声音陡然提高几分:
“你们都是难兄难弟,在里面不要惹事生非,大家互相关照一点。”
喊话时,他下巴微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警官们走后,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陈平回到监室里,铁门重新锁上,他忽然感觉里面气氛大不相同,空气不再沉闷压抑,反而透着一丝异样的躁动。
坐在长桌干活的十几个光头都以一种羡慕、卑微的目光看他,目光所过,有的人还朝他点头哈腰,嘴角挤出讨好的笑,原本嘈杂的窃窃私语声都安静下来。
“来来来,坐这里。”朱行长用衣袖把一号铺床沿位置擦了又擦,布料摩擦出沙沙声,恭敬地请他坐下,然后拿出一个塑料杯,小心翼翼地倒满开水,热气袅袅上升,他满脸堆笑,皱纹挤成一团:
“请喝水,请喝水。”声音里透着几分谄媚,仿佛在伺候一位贵客。
陈平靠在冰冷的牢房墙壁上,心里不禁暗笑起来。他想,如果郑振铎今天不来看我,难不成晚上还得让这些光头上来给自己“吃猪脚”?这大概就是牢里常说的生存法则吧,一切都得靠人脉,否则连口饭都吃不上,真是讽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