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鹰鹞行动(1/2)
一九九二年的夏天,北京热得邪乎。柏油路面被晒得软塌塌的,踩上去像是黏鞋底。蝉声扯着嗓子,从使馆区那些高墙内茂密的法国梧桐里泼洒出来,泼在死寂的午后就显得格外喧嚣,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劲头。
林鹤蜷在东交民巷深处,某国大使馆主楼背后一栋附属建筑的顶层储藏室里。房间狭长,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门从外面上了两道锁。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那盏蒙着厚厚灰尘的白炽灯泡,二十四小时亮着,光线昏黄浑浊,照得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都清晰可见,像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凝滞的微型降雪。空气不流通,弥漫着一股旧家具、纸张受潮和某种淡淡消毒水混合的、难以形容的闷浊气味。闷热像一层湿透了的棉被,紧紧裹住他。
他身上还穿着三天前那件浅灰色的确良短袖衬衫,此刻已被汗水反复浸透,泛起一片片深色的汗碱,皱巴巴地贴在皮肤上。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黑色人造革手提包,塑料的提手被他手心的冷汗和热度弄得有些发粘。包里装着的,是他此刻全部的价值,也是他无法回头的明证。
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来,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没去擦,只是更用力地眨了眨眼,视线茫然地落在对面墙壁上。墙上刷着早已黯淡发黄的绿漆,有几处漆皮剥落,露出
三天了。自从他像只慌不择路的耗子,凭着对内部巡逻路线和老旧排水管道的记忆,趁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翻过那道布满爬山虎的矮墙,钻进这栋理论上戒备森严、实则仍留有某些管理死角的使馆建筑,已经过去了七十二个小时。
大部分时间,他就这样呆坐着,在昏黄灯光和凝滞的闷热里,听着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跳动,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声响——汽车引擎发动熄灭的声音,隐约的、听不懂的外语交谈,偶尔还有音乐,大概是收音机里放的,断断续续的爵士乐或流行曲,飘忽得像鬼魂。
饥饿和干渴像两只缓慢收紧的钳子,时不时提醒他现实的窘迫。使馆的人给他送过两次水和简单的食物——硬面包片、冰冷的罐头肉,放在一个铝制托盘里,从门下那个特意加宽、足以递进盘子的缝隙推进来,不发一言。他像野兽一样扑过去,囫囵吞下,甚至舔干净了盘子。尊严?在那场交易开始前,在岳崇山漫不经心地将他的一切踩进泥里时,就已经碎得捡不起来了。
岳崇山。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猝不及防地捅进他混沌的意识里,激得他浑身一颤。
记忆带着一九九一年夏天戈壁滩上特有的、粗粝滚烫的风沙,猛地拍在他脸上。那次代号“风滚草”的紧急侦测任务,他们小组四个人,顶着能把人晒脱皮的日头和神出鬼没的沙暴,在国境线附近那片鸟不拉屎的无人区里潜伏了整整十七天。老齐,那个总爱哼着不成调梆子戏的陕西汉子,为了取回被风吹到可疑区域的信号中继器,再也没能回来,只找到半副被流沙掩埋的防风镜。小梁,最年轻的那个,回来后就一直低烧不退,医院查不出原因,说是可能感染了不明病原体,人眼看着就垮了,眼神都散了。
任务本身是成功的,带回了至关重要的电磁频谱特征记录。但在最终的内部报告和有限的表彰里,“风滚草”行动成了岳崇山副局长“在复杂恶劣环境下果断决策、远程指挥”的又一经典案例。报告措辞严谨,充分肯定了“一线同志的艰苦付出”,但具体到名字,到牺牲,到伤病,只有寥寥数语,被压缩在“附录三:后勤及保障人员情况”的最后几行,轻描淡写得像是对待几件损耗的装备。
林鹤记得庆功会——如果那能算庆功会的话——在局里那间总是散发着陈旧窗帘和香烟味道的小会议室举行。岳崇山坐在长桌一端,面前摆着搪瓷茶杯,热气袅袅。他穿着熨帖的白色短袖衬衫,风纪扣系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讲话时语调平稳,带着那种惯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权威感。
“这次‘风滚草’行动,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取得了突破性的成果,有力地支援了全局的战略研判。”岳崇山目光扫过台下稀疏坐着的人,在林鹤脸上似乎停留了半秒,又似乎没有,“这充分证明,我们的队伍是经得起考验的,是有战斗力的。当然,过程中,也出现了一些令人痛心的意外……”他顿了顿,语气恰到好处地沉痛了一分,“对于齐大志同志的牺牲,和梁文同志的伤病,组织上深感痛惜,会严格按照规定,做好抚恤和后续治疗保障工作。”
严格按照规定。林鹤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了他的预感。老齐的烈士评定,因为“牺牲地点处于争议边缘地带,情况核实需要更多时间与协调”,被搁置了。抚恤金更是遥遥无期,老齐家里还有卧病的老娘和一对正在上学的儿女,妻子来局里哭过两次,被客气而坚决地挡在了信访办公室门外。小梁的病,成了“原因待查的特殊病例”,医疗费用报销扯皮,后续的治疗方案也迟迟定不下来。
林鹤去找过岳崇山,不止一次。第一次,岳崇山还算客气,让他“不要急,要相信组织,按程序走”。第二次,眉头就皱了起来,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小林,你的心情我理解,但局里也有局里的难处。经费紧张,编制压缩,方方面面都要权衡。你老是盯着这两个个案,会影响其他工作的。要有大局观。”
大局观。林鹤站在岳崇山那间宽敞、铺着暗红色地毯、散发着淡淡樟木和文件墨水气味的办公室中央,看着墙上那幅“宁静致远”的书法横幅,忽然觉得那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匕首。老齐永远埋在了黄沙之下,小梁的未来被不明疾病吞噬,他们的血与痛,在岳崇山的“大局”里,轻如尘埃。
事情急转直下是在今年春天。一份关于边境电子监听站布防调整的密级方案泄露,虽然很快被控制,但内部清查的飓风已经刮起。岳崇山第一时间将他叫去,不再是谈“个案”,而是直接面对质询。
办公室里的暖气还没停,烘得人燥热。岳崇山没泡茶,双手交叠放在光亮的办公桌面上,目光锐利得像要把他钉穿。
“林鹤同志,‘风滚草’行动,你是现场负责人。齐大志牺牲前,最后接触到的设备数据和行动日志,是由你汇总上交的。”岳崇山的语气平淡,却字字千斤,“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每一个环节,每一个人,都需要重新审视,对党、对国家、对历史负责。”
“岳局,您的意思是……”林鹤感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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