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死水微澜(1/2)
林夙下葬后的第七日,朝堂恢复了早朝。
寅时三刻,午门外已聚集了等候的百官。天色还未亮,宫灯在晨风中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错在一起,像一张无声的网。
无人高声交谈。
偶尔有低语,也立刻被刻意压抑下去。每个人都垂着眼,盯着脚下青石板缝隙里新长出的苔藓,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深究的秘密。
“王尚书。”
礼部尚书王瑜闻声抬头,看见首辅方敬之缓缓走来。老人穿着一身深紫色朝服,脊背依旧挺直,但眼下的乌青暴露了连日来的疲惫。
“首辅。”王瑜拱手行礼。
方敬之点点头,与他并肩而立,目光扫过周围沉默的百官,轻声道:“今日……怕是难熬。”
王瑜苦笑:“谁说不是。陛下已经七日未朝,今日突然恢复,谁知道……”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
但方敬之懂。
林夙的死,就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起初是惊涛骇浪——追封厚葬、天子扶灵、朝臣死谏、皇帝暴怒。可当所有喧嚣过去,水面恢复平静时,那平静却比动荡更让人心慌。
因为谁也不知道,这平静之下,藏着怎样的暗流。
“首辅,”王瑜压低声音,“陛下这几日……可还好?”
方敬之沉默片刻,缓缓摇头:“老夫也不知道。养心殿封锁了消息,除了高公公和几个近侍,谁也进不去。程太医去请过脉,但什么都没说。”
王瑜心中一沉。
不说话,有时候比说话更可怕。
“铛——铛——铛——”
宫门开启的钟声响起。百官肃立,按照品级鱼贯而入。穿过长长的宫道,走过金水桥,踏上汉白玉阶,最后在太和殿前分列两侧。
天光渐亮。
晨雾笼罩着宫殿的金顶,给这权力中心蒙上一层朦胧的面纱。飞檐上的脊兽在雾中若隐若现,像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下方的人群。
“陛下驾到——”
高公公拖长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百官齐齐跪倒,山呼万岁。声音整齐划一,却少了往日的洪亮,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景琰从屏风后走出,一步步登上丹陛,在龙椅上坐下。
他没有立刻叫起。
大殿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跪着的百官不敢抬头,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还有殿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许久,景琰开口:“平身。”
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百官谢恩起身,这才敢偷偷抬眼看向御座。
只一眼,许多人心中都是一惊。
不过七日,皇帝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依旧穿着龙袍,戴着冕旒,可那身象征至高权力的服饰,此刻却像是套在一具空壳上。面容憔悴得可怕,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原本温润的面部线条变得冷硬如刀削。最让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曾经清澈明亮,如今却像两口深井,幽暗无光,仿佛所有的情感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片死寂。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高公公的声音打破沉默。
又是一阵静默。
往常这个时候,早该有官员出列奏事了。江南水患、北狄扰边、漕运弊案、科举改制……这个庞大的帝国总有处理不完的问题。
可今日,无人开口。
不是没有问题,而是没人敢第一个说话。
所有人都记得七天前,皇帝在养心殿外说的那句话:“谁再敢非议他半句——就是非议朕。”
林夙死了,但他的影子还在。
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皇帝和朝臣之间。
“怎么?”景琰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众爱卿都无事可奏?”
依旧沉默。
景琰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从左到右,从文官到武官,每个人的表情都落在他眼中——紧张、畏惧、试探、还有藏在深处的……窃喜。
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在等。
等皇帝从“丧友之痛”中恢复,等时间冲淡一切,等朝局回到“正轨”——那个没有宦官干政、没有权倾朝野的林厂臣、一切都按规矩来的“正轨”。
可他们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既然无事,”景琰缓缓起身,“那就退朝吧。”
“陛下!”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健出列,跪倒在地。
方敬之心中一紧。
这个老顽固,又要做什么?
“刘爱卿有何事?”景琰重新坐下,语气平淡。
刘健叩首,朗声道:“陛下,臣要弹劾!”
“弹劾谁?”
“弹劾……”刘健顿了顿,似乎在下定决心,“弹劾已故忠毅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林夙!”
话音落下,满殿哗然。
所有人都看向御座。
景琰的表情没有变化,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刘健,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刘大人!”方敬之忍不住出声,“人死为大,何况陛下已有旨意,林公……”
“首辅!”刘健打断他,声音激动,“臣知道人死为大!但有些话,臣不得不说!林夙生前,结党营私、滥用职权、残害忠良、祸乱朝纲!如今他虽然死了,但他留下的余毒仍在!东厂那些爪牙还在,那些被他提拔的官员还在,那些被他打压的冤案还未平反!若不清算,何以正朝纲?何以安民心?”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在大殿中回荡:“陛下!臣知道您念旧情,可您是天子!天子不能只为一人之私,而置江山社稷于不顾!林夙之罪,罄竹难书!臣今日冒死进谏,恳请陛下——”
“够了。”
两个字。
很轻,却像一把冰刀,斩断了刘健所有的激昂。
景琰依旧平静地看着他,甚至微微歪了歪头,像在思考什么有趣的问题。
“刘爱卿,”他缓缓开口,“你说完了?”
刘健一愣:“臣……臣说完了。”
“好。”景琰点头,“那朕问你几个问题。”
“陛下请问。”
“你说林夙结党营私,”景琰淡淡道,“他结的是什么党?营的是什么私?”
“这……”刘健语塞。
“你说他滥用职权,”景琰继续,“他滥用了什么职权?是东厂查案的职权?还是司礼监批红的职权?这些职权,是朕给的。你是说,朕给的职权,是让他滥用的?”
“臣不是这个意思……”
“你说他残害忠良,”景琰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让刘健浑身发冷,“他残害了哪个忠良?你说出来,朕让人去查。若真有冤情,朕为他平反。”
刘健额头冒出冷汗。
那些被林夙处置的官员,哪个没有把柄?哪个是真正的“忠良”?他自己心里清楚,满朝文武心里都清楚。
可这话能说吗?
“说不出来?”景琰笑了,笑容很淡,却让人不寒而栗,“那就说最后一个——你说他祸乱朝纲。刘爱卿,朕登基这几年,国库岁入比先帝时多了三成,边境安稳,百姓安居,科举改制初见成效,漕运盐税都在整顿——这叫祸乱朝纲?”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那朕倒要问问,什么样的朝纲,才叫不乱?是先帝晚年那种党争不断、贪腐横行、边关屡屡失守、百姓流离失所的朝纲吗?”
“臣……臣……”刘健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了。
“刘爱卿,”景琰靠回椅背,语气重新变得平淡,“你是三朝老臣,朕敬你年高德劭。但年纪大了,就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今日这些话,朕就当没听见。”
他摆摆手:“退下吧。”
刘健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回队列。
大殿再次陷入死寂。
所有人都低着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们终于明白了——皇帝没有变。
他还是那个皇帝,还是那个会因为林夙而动怒、会不顾一切维护那个人的皇帝。
只是以前,他的维护带着温度,带着情感。
而现在,只剩冰冷的杀意。
“还有谁要奏事?”景琰问。
无人应答。
“那就退朝吧。”
景琰起身,走下丹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太和殿。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百官才敢长出一口气。
许多人背后都已湿透。
退朝后,景琰没有回养心殿,而是去了御花园。
深秋的御花园,草木凋零,一片萧瑟。湖面上飘着枯黄的荷叶,假山石缝里长出了枯草,连往日最热闹的锦鲤,也都沉在水底,不愿露面。
景琰沿着湖边慢慢走。
高公公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得太远。
“高公公。”
“老奴在。”
“你说,”景琰停下脚步,看着湖面,“这水是不是太静了?”
高公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湖面平整如镜,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倒映着灰白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玉石。
“是……是有些静。”
“静得让人心慌。”景琰轻声说,“总感觉……底下藏着什么东西。”
高公公不知如何接话。
景琰也没指望他回答。他继续往前走,穿过拱桥,绕过假山,最后在一座凉亭前停下。
亭子里坐着一个人。
是程太医。
老人穿着一身常服,面前摆着一个小火炉,炉上煮着茶。茶香袅袅,给这萧瑟的秋日添了一丝暖意。
“陛下。”程太医起身要跪。
“免了。”景琰走进亭子,在他对面坐下,“你怎么在这儿?”
“老臣知道陛下退朝后会来这儿散步,”程太医递过一杯茶,“就煮了茶等您。天冷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景琰接过茶盏,却没喝,只是捧在手里,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
“程太医,”他忽然问,“你说,人死了,真的就什么都没了吗?”
程太医手一颤,茶汤洒出来几滴。
他放下茶壶,沉默许久,才缓缓道:“陛下,老臣行医一辈子,见过太多生死。人死了,肉身会腐,名姓会被遗忘,但有些东西……是不会死的。”
“比如?”
“比如情义,比如念想,比如……未尽的心愿。”
景琰低头看着茶汤中自己的倒影。
倒影模糊,看不真切。
“阿夙有什么未尽的心愿?”他问,“除了林家旧案,除了新政,除了……朕。”
程太医眼眶微红:“林夙最大的心愿,就是陛下能好好的。能做个好皇帝,能长命百岁,能……别太想他。”
“别太想他?”景琰笑了,笑容苦涩,“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不想。
睁眼闭眼,都是那个人的影子。
吃饭时,会想起他布菜的动作;批奏折时,会想起他研墨的身影;走路时,会想起他跟在身后的脚步;甚至睡觉时,都会梦见他说:“殿下,保重。”
保重。
怎么保重?
“程太医,”景琰放下茶盏,“林家旧案,你查到了多少?”
程太医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双手呈上:“这是老臣这几日整理的。当年涉案的官员,还有十三人健在。其中七人已经告老还乡,三人在外地为官,两人在京中闲居,还有一人……”
他顿了顿:“在诏狱。”
“谁?”
“前刑部侍郎,周雍的门生,姓孙,名兆安。当年就是他负责审理林家案,也是他‘发现’了那些通敌证据。”程太医压低声音,“林夙执掌东厂后,把他抓进了诏狱,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处置。”
景琰翻开册子,目光落在“孙兆安”三个字上。
“他还活着?”
“活着,但……”程太医苦笑,“疯了。整日胡言乱语,有时说‘不是我干的’,有时说‘我是被逼的’,有时又说‘林家该死’。”
景琰合上册子:“朕要见他。”
“陛下!”程太医一惊,“诏狱那种地方……”
“朕要去。”景琰站起身,“现在就去。”
“可是……”
“没有可是。”景琰看向他,“程太医,你也一起去。”
程太医张了张嘴,最终只能点头:“是。”
诏狱位于皇城西侧,是一处独立的地牢。入口隐蔽,守卫森严,高墙隔绝了内外,连阳光都很少能照进去。
景琰穿着常服,在高公公和程太医的陪同下,从侧门进入。
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空气中弥漫着霉味、血腥味,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腐臭味。墙壁上点着油灯,火光摇曳,将人影拉得很长,像扭曲的鬼魅。
狱卒在前面带路,脚步声在狭窄的通道中回响,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陛下,这边。”狱卒在一间牢房前停下。
景琰透过铁栏看去。
牢房里很暗,只有墙角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一个人蜷缩在角落,穿着破烂的囚服,头发散乱,看不清脸。他怀里抱着一个破碗,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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