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最后一次朝争(1/2)
十一月初三,卯时三刻,天还未亮透。
紫宸殿外,文武百官已列队等候。深秋的晨风凛冽,吹得官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空气中那股凝重到几乎凝固的气息。每个人都知道,今天这场朝会,将决定一个人的生死,甚至可能决定大胤王朝的未来走向。
队列最前方,首辅方敬之闭目而立,花白的胡须在风中微颤。他身侧,李阁老面色肃穆,严正挺直脊背,刘健则眼神锐利如刀,不时扫向宫门方向。
更远处,数十位官员默默跪在宫门外侧的石板地上,从昨夜子时跪到现在,膝盖早已麻木,却无人起身。他们是清流中的激进派,以及被江南民变吓得惶惶不可终日的中间派——此刻,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诉求。
“诛林夙,安天下!”
不知是谁低低念了一句,很快便如瘟疫般蔓延开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
宫门缓缓开启。
太监尖细的唱喏声穿透晨雾:“百官入朝——”
队列开始移动。方敬之睁开眼,深吸一口气,率先迈步。李阁老、严正、刘健紧随其后。跪着的官员们也挣扎起身,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汇入队列。
紫宸殿内,鎏金蟠龙柱巍然耸立,御座高踞丹陛之上。烛火通明,却照不亮殿中弥漫的阴郁。
景琰端坐御座,玄色龙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他一夜未眠,眼中血丝密布,握着扶手的指节却稳如磐石。高公公垂手侍立在他身侧,低眉敛目,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百官入殿,行礼,山呼万岁。
声音整齐划一,却透着一种诡异的压抑。
“平身。”景琰开口,声音沙哑。
百官起身,分列两班。殿内一时寂静,只闻烛火噼啪。
景琰的目光扫过下方。方敬之低头不语,李阁老面色冷硬,严正眼神坚定,刘健则昂首挺胸,一副随时准备死谏的模样。再往后,那些昨夜跪宫的官员们,有的眼神闪烁,有的满脸决绝。
他知道,今天这场朝会,将是他登基以来最艰难的一战。
“诸位爱卿,”景琰缓缓开口,“可有本奏?”
短暂的沉默。
然后,刘健第一个出列。
“臣,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健,有本奏!”他的声音洪亮,在殿内回荡。
“讲。”
刘健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双手高举:“臣等联名上奏,请陛下即刻下旨,诛杀阉宦林夙,以平民愤,安天下!”
话音落下,他身后哗啦啦跪下一片。
“臣附议!”
“臣附议!”
“请陛下诛杀林夙!”
声音此起彼伏,竟有三分之一的朝臣跪了下来。剩下的人中,一部分低头不语,一部分看向方敬之,只有极少数面露不忍。
景琰看着下方跪倒的一片,心中冰凉。
“刘御史,”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林夙之案,三法司尚未审结。依《大胤律》,未经三法司终审定罪,不得处刑。你这是要朕,践踏国法吗?”
“陛下!”刘健抬头,眼中满是痛心疾首,“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如今江南叛军已占三府,檄文直指京城,称若三日内不杀林夙,便要挥师北上,清君侧!敢问陛下——是国法重要,还是江山社稷重要?是林夙一人之命重要,还是大胤千万百姓之命重要?”
“江南民变,根源在地方豪强兼并、官吏贪腐,与林夙何干?”景琰冷声道。
“可叛军打的是‘诛阉宦’的旗号!”李阁老出列,声音沉痛,“陛下,民变一起,便如野火燎原,不讲道理,只认口号!如今江南百姓被叛军蛊惑,真以为一切苦难皆因林夙而起。若不杀林夙,民愤难平,叛军便师出有名,可裹挟更多百姓作乱!届时,江南糜烂,大胤危矣!”
“所以,”景琰看着他,“李阁老也觉得,朕该杀林夙?”
“老臣……”李阁老跪下,重重叩首,“老臣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
又一片官员跟着跪下。
景琰看向方敬之:“首辅,你怎么说?”
方敬之缓缓出列,没有跪,只是深深一躬:“陛下,老臣昨夜去诏狱,见了林公公一面。”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他怎么说?”景琰问。
“林公公说,”方敬之的声音苍老而疲惫,“他愿以一死,换陛下安稳,换大胤太平。”
景琰的手猛地握紧。
“他还说,”方敬之继续道,“请老臣日后……多帮帮陛下。”
殿内落针可闻。
许多官员愣住了。他们想象中的权宦,该是贪生怕死、哭求活命,可这个人……竟自愿求死?
刘健率先反应过来,大声道:“陛下!林夙既已认罪伏法,更该速速处决,以正国法!”
“臣附议!”严正出列,“林夙擅杀官员、干预朝政、致民变四起,罪证确凿。按律当斩!请陛下即刻下旨!”
“请陛下下旨!”
跪倒的官员们齐声高呼。
景琰看着他们,看着那一张张或激动、或恐惧、或决绝的脸。他知道,这些人中,有的真是为国为民,有的则是借机排除异己,还有的只是随波逐流。
可此刻,他们团结在了一起,目标一致——要林夙死。
“若朕,”景琰缓缓开口,一字一顿,“不答应呢?”
殿内死寂。
刘健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陛下!您……您还要包庇那个阉宦吗?”
“刘御史,”景琰看着他,“林夙有罪,朕知道。但罪不至死。”
“罪不至死?”严正厉声道,“陛下!张谦、王守义、李宏等七名官员,皆死于林夙之手!其中张谦是正四品知府,王守义是从三品河道总督,李宏是正三品兵部侍郎——擅杀朝廷命官,按律当凌迟处死!何来‘罪不至死’?”
“当时京城内应勾结代王,叛乱在即!”景琰声音提高,“若等三法司慢慢审,京城早乱了!林夙先斩后奏,是为保京城平安!”
“保京城平安?”一个跪着的年轻官员突然抬头,满脸悲愤,“陛下!您可知道,张谦是我岳父!他或许有错,但罪不致死啊!林夙未经审判便将他斩杀于府中,我妻子闻讯当场昏厥,至今卧病在床!陛下,这就是您说的‘平安’吗?”
景琰愣住了。
他看向那个年轻官员——记得他叫周文远,翰林院编修,娶了张谦的庶女。平日里谨小慎微,今日却第一个站出来控诉。
“还有我兄长!”又一个官员红着眼眶出列,“王守义是我亲兄长!他在河道任上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贪污河款有罪,也该由朝廷审判,不该被一个阉宦私自处决!陛下,您知道吗?我兄长死时,身上有十八处刀伤!十八处啊!”
“李宏是我表叔……”
“赵侍郎对我有提携之恩……”
一个接一个的官员站出来,声泪俱下地控诉。他们中有的确实是受害者家属,有的则是借机发泄对林夙长久以来的不满。
殿内哭声、控诉声、愤怒声响成一片。
景琰坐在御座上,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知道林夙杀的那些人都有取死之道——张谦收受贿赂,散播谣言动摇朝局;王守义贪污河工款项,致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李宏与代王勾结,意图在京城内应……
可这些人,也有家人,也有亲朋,也有活生生的人情羁绊。
林夙杀了他们,便结下了这无数仇怨。
如今,这些仇怨汇聚在一起,化作滔天洪水,要将他淹没。
“陛下!”刘健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有声,“您听见了吗?这就是林夙造的孽!他手上沾满鲜血,结下无数仇怨!如今这些仇怨化作民愤,化作叛军,要毁我大胤江山!陛下,您还要保他吗?”
景琰闭上眼。
耳边是哭声,是控诉,是逼问。
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那是很多年前,他第一次看见林夙杀人。
那时他还是太子,林夙刚成为他的贴身太监不久。一个东宫属官被二皇子收买,在他们的饮食中下毒。林夙发现得早,没人中毒,但他连夜查出内奸,然后……
景琰记得,那晚下着大雨,林夙浑身湿透地回来,脸色苍白,手上沾着血。
“殿下,”他跪在地上,声音发抖,“那个人……死了。”
景琰问:“为什么杀他?”
林夙抬起头,眼中满是恐惧,却又异常坚定:“因为他要害殿下。奴婢……不能让他活着。”
那是林夙第一次为他杀人。
从那时起,那双本该执笔研墨的手,开始沾血。一次,两次,三次……为了护他,为了夺嫡,为了新政,为了这江山。
那些血,起初是敌人的,后来是政敌的,再后来……是任何阻碍他们前行的人的。
景琰一直知道,却选择视而不见。
因为他需要林夙为他做这些脏事,需要有人替他背负罪孽,好让他这个皇帝,能干干净净地坐在龙椅上,受万民景仰。
可现在,债主找上门来了。
那些血债,那些仇怨,那些因为林夙而破碎的家庭——全都涌到他面前,要他偿还。
“陛下!”
刘健的呼喊将他拉回现实。
景琰睁开眼,看着下方跪了一地的官员,看着他们眼中的泪水、愤怒、绝望。
他知道,今天若不给出一个交代,这朝堂就要散了。
“诸位爱卿,”他缓缓开口,声音疲惫,“你们说的,朕都明白。林夙有罪,朕不否认。但……”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但他对朕,对大胤,有功。”
“功不抵过!”严正厉声道,“陛下,功是功,过是过!林夙有功,可赏;有过,必罚!如今他过大于功,致天下动荡,就该依律处斩!”
“严尚书说得对!”又一个官员出列,是户部侍郎钱有道——这个平日里圆滑世故的骑墙派,此刻竟也一脸正气,“陛下,国法如山,不可因人废法!若因林夙有功便宽宥其罪,日后人人效仿,朝廷还有何威信可言?”
“臣附议!”
“请陛下依法处置!”
声浪再次高涨。
景琰看向方敬之:“首辅,国法当真不容情吗?”
方敬之长叹一声:“陛下,国法无情,但……执法之人,可有情。”
他抬头,看着景琰,眼中满是复杂:“陛下可还记得,十年前您登基时,在老臣面前立下的誓言?”
景琰一怔。
“您说,‘朕必依法治国,不徇私情’。”方敬之缓缓道,“老臣当时问您,若有一日,您至亲之人犯法,您当如何?您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殿内寂静。
所有人都看向景琰。
景琰记得。
他当然记得。
那时他刚登基,满腔热血,立志要做一个明君,要革除先帝朝的弊政,要还天下一个清明。
所以他当着方敬之的面立誓,要依法治国,要不徇私情。
可现在……
“陛下,”方敬之跪下,老泪纵横,“老臣知道,林公公对您情深义重。可您是一国之君啊!您的肩上,担着江山社稷,担着天下苍生!您若今日为私情废国法,他日史书如何写您?后人如何评您?这大胤的律法,还有何尊严可言?”
字字如刀,扎在景琰心上。
他看向下方——方敬之跪着,李阁老跪着,严正跪着,刘健跪着,钱有道跪着,周文远跪着……满朝文武,跪倒大半。
那些还站着的,也大多低头不语。
他知道,自己已经孤立无援。
“陛下!”刘健再次叩首,额头已磕出血痕,“江南急报!叛军又攻占一县,距京城已不足八百里!边境急报!北狄大军压境,秦将军苦苦支撑,请求朝廷速派援军!京城急报!昨日又有数百士子聚集宫门外请愿,要求诛杀林夙!”
他抬起头,满脸是血,眼中却燃着疯狂的光:“陛下!没时间了!再不决断,江山就要亡了!您是要做一个守法的明君,还是要做一个亡国的昏君?!”
亡国昏君。
四个字,像四记重锤,砸在景琰胸口。
他猛地站起身,龙袍下的身体微微颤抖。
“陛下……”高公公在一旁低声提醒,声音发颤。
景琰看着他,又看向下方跪着的百官,看向这巍峨的紫宸殿,看向殿外阴沉的天。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烽火在江南燃起,看见北狄铁骑踏破边关,看见京城陷入火海,看见大胤的龙旗倒下……
而他,将成为一个亡国之君。
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受万世唾骂。
就为了……一个人?
“陛下——”刘健嘶声高喊,声音凄厉如鬼,“请陛下决断!!!”
景琰缓缓坐下。
御座很硬,很冷。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诏狱里,林夙跪在地上,对他说:“陛下,您是皇帝。您的心里,不能只有臣一个人,要有天下苍生。”
那时林夙的眼神,那么平静,那么温柔。
仿佛早已料到今日。
仿佛早已……认命。
“阿夙……”景琰在心中低唤。
若你在此,会如何选?
你会说,陛下,杀了我吧。
用我的命,换你的江山。
你总是这样,总是为我着想,从不顾自己。
可这一次……
朕不想听你的。
景琰睁开眼。
眼中血丝密布,却燃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光。
“诸位爱卿,”他开口,声音嘶哑却清晰,“你们说的,都对。国法如山,不可废。江山社稷,重于一切。林夙有罪,当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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