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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破浪赎罪肝胆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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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姑接话,声音涩得像生锈的铁:“我娘家更惨。我爹是个穷秀才,屡试不第,家里揭不开锅。把我嫁到赵家,本以为能过上好日子,谁知嫁过来不到半年,赵家就败了。大勇为了还债,什么活儿都干过:码头扛包、给人护院、甚至去赌坊看场子……有次为了护住最后一点工钱,被人砍了三刀,差点没命。”

她说着,忽然掀开赵大勇的衣襟下摆——腰间,三道狰狞的旧疤交错,像三条蜈蚣趴在那里。

陈望的瞳孔一缩。这三道疤的位置、走向,他太熟悉了——三年前,那个深夜来杂货铺讨水喝的书生,后来中了举人回来报恩时,曾撩起衣襟给他看,说他当年赴考路上被劫,有个路过汉子替他挡了三刀,那汉子腰间就有这样的疤。

“那书生……”陈望声音发颤,“是不是姓周?瘦高个,眉心有颗痣?”

赵大勇一愣:“您怎么知道?那是周秀才,后来听说中了举。当年他在城外被地痞抢劫,我正好路过……哎,都是陈年旧事了。”

陈望和秀娘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震动。

善的链条,原来一直在暗处环环相扣。陈望帮了书生,书生中了举;赵大勇救了书生,书生后来开了粮行;而赵大勇在粮行干活时,粮行掌柜——正是那书生——念旧情,处处照应他。这一切,当事人或许都不完全知晓,但因果的丝线,早已将所有人的命运悄然编织在一起。

“杏儿四岁那年,得了急病。”翠姑的声音把陈望拉回现实,“高烧不退,抽搐。我们当光了家里所有东西,连最后一床棉被都当了,还是凑不够诊金。走投无路时,看见街边有人乞讨,一天下来,竟要到不少钱……”

她说不下去了,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

赵大勇替她说下去:“我们就想,试一次,就一次。等杏儿病好了,我们做牛做马还债。那天在阊门,我们挑中陈老板,是因为……因为您看起来面善,眼里没有瞧不起人的光。”

他转过头,第一次直视陈望的眼睛:“可我们没想到,您会给那么多。十五两,够普通人家过一年了。我们拿着钱,手都在抖。去医馆的路上,翠姑一直哭,说这不是钱,是良心债,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所以你们没全花在治病上?”秀娘轻声问。

“杏儿的诊金加药费,统共用了三两。”赵大勇的声音低下去,“剩下的……我们确实挥霍了一阵子。觉得钱来得容易,觉得这世道不公,觉得凭什么别人锦衣玉食,我们要饿死?那段时间,我们喝酒吃肉,住客栈,还……还去赌了两把。”

他深吸一口气,像要把积压多年的污浊都吐出来:“直到在码头酒馆,被陈老板撞见。那时候我们其实已经后悔了,酒喝在嘴里是苦的,肉嚼在嘴里是臭的。可人在泥潭里,越挣扎陷得越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混蛋。”

秀娘想起那日,她拉住要冲进酒馆的陈望,说的那句:“咱们行善是为心安,他们行骗是为快活,本就两路人。”

现在她知道了,他们行骗,不是为了快活,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之后,那份“心安”,成了他们再也负担不起的奢侈。

“后来呢?”陈望问。

“后来我们离开了苏州,去了杭州。可那锭带划痕的银子,像烙铁一样烫着我们的心。”翠姑擦干眼泪,“在杭州睡了三天桥洞,第四天,赵大勇把最后一点钱买了石磨和黄豆,说:‘咱们从头开始,一分一分挣,挣够了钱,回苏州还债。’”

于是有了豆腐巷的赵记豆腐坊。于是有了子时磨豆的翠姑,有了绕远路不敢过阊门的赵大勇,有了在房梁藏忏悔书的杏儿。于是有了这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煎熬与救赎。

船驶入一段相对平缓的江面。晨光完全出来了,江面铺满碎金。危险暂时远去,可每个人心里,都还在惊涛骇浪。

杏儿忽然站起来,走到陈望面前,深深鞠了一躬:“陈伯伯,对不起。我爹娘做错了,我也做错了——那天在街上,我哭是装的,饿也是装的。这些年,我每天晚上都跟菩萨说,求菩萨保佑陈伯伯一家平安,等我长大了,一定报答您。”

孩子的话最简单,也最锋利,直刺人心最柔软处。

陈望伸手,摸了摸杏儿的头。孩子的头发很软,像春天的柳絮。

“都过去了。”他说,声音很轻,却像惊雷,在每个人心里炸开。

赵大勇猛地转身,这个刚才在箭雨中都不皱眉的汉子,此刻泪流满面。他“噗通”一声跪在甲板上,额头重重磕下:“陈老板!这三年,我们夫妻没睡过一个踏实觉!今天能救出您和嫂子,我们……我们就是现在死了,也值了!”

翠姑也跪下来,泣不成声。

陈望和秀娘连忙去扶。四个成年人,在颠簸的甲板上,拉拉扯扯,最后都坐下了。秀娘握着翠姑生满老茧的手,那双手比她记忆中的更粗糙了——那是长年泡豆浆、磨豆子、点卤水磨出来的。

“起来吧。”秀娘轻声说,“当年我拉住当家的,说放过你们。今天看来,放过的不是你们,是我们自己。”

她看向陈望,夫妻俩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见证人性复活的感动,更有一种深沉的释然——原来善良真的不会白费,它可能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江风灌入船舱,吹散了血腥味,也吹散了积压三年的阴霾。远处,苏州城还在燃烧,黑烟滚滚,遮天蔽日。可在这艘小小的破船上,却有一种比火光更明亮的东西,在每个人心中点燃。

那是良心苏醒的光,是赎罪完成后的坦然,是跨越仇恨与伤害后,终于抵达的理解与宽恕。

赵大勇重新掌舵,这一次,他的背挺得更直。翠姑开始收拾船舱,动作轻快,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杏儿依偎在秀娘身边,小声问:“秀娘婶婶,阿宁姐姐呢?”

秀娘望向江心,那里有无数船只,载着无数逃难的人。她的阿宁在哪一艘上?是否平安?是否在哭喊着找爹娘?

但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笃定。就像这艘船,经历了漩涡、箭雨、生死考验,依然破浪前行。人活一世,只要良心不灭,善念不绝,总能在绝境中,等到那艘渡你过江的船。

“阿宁会平安的。”秀娘对杏儿说,也对自己说,“咱们都会平安的。”

因为老天爷,从来不会辜负那些在暗夜里,依然选择相信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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