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暗巷烛影念旧债(2/2)
翠姑挨着他坐下,从怀里摸出那锭五两的银子,放在掌心。雨水打在银锭上,沿着那道刻痕流淌,像泪。
“当家的,”翠姑的声音在雨声中轻得像叹息,“这银子,咱们不能花。花了,就真成贼了。”
赵大勇盯着那锭银子,看了很久很久。忽然,他抓起银子,起身对着城东方向——那里是阊门,是陈记货栈,是那个他们骗过、嘲笑过、却始终不敢正视的恩人——重重磕了三个头。
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上,秋雨浇透脊背,他却觉得心里那块压了三年的巨石,松动了一丝。
从那以后,赵大勇变了。他做的豆腐越发精细,分量足,价钱却比别人低半文;巷子里的孤寡老人来买,他总多给半块;有人赊账,他从不催讨。翠姑也不再只是默默行善,她开始教杏儿识字算账,说:“女孩家也得明理,将来无论贫富,都得活得堂堂正正。”
而这一切,陈望全然不知。
此刻的陈望,正在货栈后堂盘点年终盈余。腊月二十三,祭灶过小年,伙计们都放了假,只剩他和秀娘对账。今年生意格外好,净利有八百两之多。秀娘提笔在账簿上记录,陈望则在旁边分装红封。
“码头老耿,他媳妇的病还没好利索,封二十两。”
“西街刘寡妇,带着三个孩子,年关难熬,封十五两。”
“书院那几个贫寒学子,明年的纸笔钱,一人封十两。”
红封一个个排开,里面装的不仅是银子,更是这三年来越发笃定的信念:善良有用,善意可期。秀娘记完账,看着丈夫专注的侧脸,忽然抿嘴一笑,在账簿末页添了一行小字:“腊月廿三,支银三两,购棉衣三件,赠豆腐巷赵记。”
陈望抬头:“赵记?是城西那家豆腐坊?”
“嗯,前日我去买豆腐,见那家女儿还穿着单衣,袖口都短了一截。”秀娘顿了顿,“说起来,那家妇人我看着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陈望也没在意,只说:“该送。再包几斤红糖,两块腊肉,一并送去。”
夜色渐深,货栈里烛火通明。而在城西豆腐巷,赵家也点着灯。杏儿病愈后更加懂事,此刻正帮着爹娘磨明天要用的豆子。石磨隆隆声中,翠姑忽然说:“当家的,我今日听买豆腐的说,陈老板家每年腊月都施粥施衣,是个真菩萨。”
赵大勇推磨的手慢了下来。他望向东边夜空,那里被阊门的灯火映出一片朦胧的光晕。许久,他才低声说:“等杏儿再大些,等咱们攒够钱……我想去陈记货栈,当面磕头谢罪。”
“谢罪?”翠姑苦笑,“咱们配吗?人家如今是大老板了,哪还记得三年前那点小事。”
“记得不记得,是人家的事。”赵大勇的声音沉而稳,“认不认错,是咱们的事。”
杏儿抬起头,小脸上沾着豆沫:“爹,娘,你们说的是那个给咱们银子的陈老板吗?”
夫妻俩对视一眼,沉默点头。
“那咱们是该去。”杏儿认真地说,“先生教《论语》,说‘过则勿惮改’。错了就得认,认了才能改。”
孩子的话像把钥匙,猝不及防打开了成年人层层锁闭的心门。赵大勇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别过脸,更用力地推起磨来。石磨隆隆,豆浆汩汩,在这平凡而坚实的劳作声中,一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夜更深时,陈望和秀娘也准备歇息了。吹熄烛火前,秀娘忽然说:“当家的,我今日终于想起那豆腐坊的妇人像谁了。”
“像谁?”
“三年前,那个在街边磕头的妇人。”秀娘的声音在黑暗里幽幽的,“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老了,憔悴了,但眼神像。”
陈望在黑暗中静了片刻,然后笑了:“天下像的人多了。就算真是她,又如何?咱们如今过得挺好,他们若也走上了正路,不是好事吗?”
秀娘想想也是,便不再多说。夫妻俩并肩躺下,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更鼓声。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人间祈愿平安康泰。
他们不知道,在同一片星空下,豆腐巷那盏昏黄的灯,一直亮到后半夜。灯下,赵大勇一笔一划地练字——他幼时读过两年私塾,后来家道中落,字都忘光了。如今重新拾起,写的是《弟子规》:“过能改,归于无;倘掩饰,增一辜。”
字歪歪扭扭,但写得极认真。翠姑在旁边纳鞋底,针脚密实,是给杏儿的新年鞋。杏儿已睡熟了,梦里还呢喃着白天背的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是啊,粒粒皆辛苦。每一粒米,每一分钱,每一次选择,每一次忏悔。人生这场漫长的耕作,有人早播善种,有人迟种悔苗,但只要不放弃耕耘,终会有破土见光的那一天。
窗外,岁末的寒风穿过巷弄,卷起地上零星的炮仗红纸。而更远处,阊门运河的水,在星光下静静流淌,带着这座城的悲欢离合,向时间深处流去,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