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话 纸城困幽魄(2/2)
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无尽的画卷。这些画无论多么精美,描绘的都是“外相”,是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的“景”与“声”。那么,有没有什么是画不出来,或者画出来也失去了精髓的?
“阿翎!”宁瑜心念一动,传音道,“收敛清辉,感受你我自身血脉深处、独属于我们的、非视觉可全窥的‘生命律动’与‘内在感悟’!比如你灵鹤血脉中对‘风’的触感、对‘高远’的向往;比如我对‘道’的体悟、对‘因果’的洞察……将这些无法被简单描绘成‘画’的‘内在真实’,展现出来!”
阿翎闻言,立刻明悟。她闭上眼,不再看那些惑人的画卷,而是将心神沉入自身。她感受着血脉中流淌的、对天空与自由的本能渴望,那并非一幅“飞鹤图”所能完全表达;她回忆着与宁瑜同行时,那些超越言语的默契与信任,那更非任何人物画能捕捉。她将这些独特的、内在的“真实感触”,如同呼吸般自然散发。
宁瑜亦如此。他观想的,不是任何具体形象或场景,而是自身修行时,体内灵力周天运转的微妙轨迹;是领悟某句道经时,心中那豁然开朗却难以言喻的“道韵”;是面对苍生苦难时,那份沉甸甸的“悲悯”之心……这些都是超越二维表象的、多维的、灵性的“真实”。
当二人将这种独特的“内在真实”气息散发开来时,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周围那些试图同化他们的画意、情绪潮水,仿佛遇到了无法理解、无法归类的存在。画傀们程式化的邀请声出现了卡顿,它们空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或许是错觉)迷茫。那不断变幻流转的“纸城”景象,在二人所在的小片区域,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凝滞”和“失真”,就像一幅精美的画作上,突然滴落了两滴性质完全不同的油彩,无法融合,格格不入。
这“纸城”画境,擅长捕捉和复现外部的、具象的、可被感官直接接收的“真实”,并将其固化为二维画卷。但对于宁瑜和阿翎此刻展现的这种根植于生命深处、超越感官的“内在灵性真实”,它那套“以假乱真”(以画仿实)的机制,第一次遇到了无法“仿制”的“真”!
趁此机会,宁瑜强顶着画意的干扰,将神念如同细丝般探出,不再去“看”那些绚丽的表象,而是去“感受”整个“纸城”画卷中,那最深沉、最稳定、仿佛所有线条与色彩源头的“笔意”所在!
片刻,他锁定了一个方向——并非石窟中某处显眼的画卷,而是在所有画卷交织、重叠最密集、光影最难以分辨的穹顶中央!那里,是所有画卷视觉的“消失点”,也是整个画境空间感的“扭曲核心”!
“在那里!”宁瑜指向穹顶,“阿翎,助我破开这些表象幻障!”
阿翎点头,将清辉凝聚成一道纯净无比、不带任何杂念的光柱,射向宁瑜所指的穹顶方向!清辉所至,那些层层叠叠、变幻莫测的画卷光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真实”的涟漪,短暂地显露出后方一片相对“空白”的区域。
就在这“空白”显现的刹那,宁瑜出手了!他并未使用桃木剑或纯阳真火(那可能焚毁画卷,伤及被困魂魄),而是并指如剑,将自身对“破虚见真”、“直指本源”的剑意感悟,凝聚于指尖,化作一道无形无质、却凌厉无比的“破幻剑意”,循着清辉开辟的通道,直刺那穹顶的“画境核心”!
“诸相非相,皆是虚妄!一点灵光,照破大千!”
破幻剑意刺入核心!
轰——!!!
没有巨响,却仿佛有无形的玻璃碎裂声在灵魂深处响起!整个石窟的无尽画卷,同时剧烈地扭曲、震荡!所有的色彩开始混乱地流淌、混合,所有的线条开始崩解、错乱。画中的景物、人物,发出无声的尖叫与哀鸣,如同褪色的墨迹般迅速淡化、消散。
那三名被困画中的盗墓者身影,也从画中跌落出来,摔在地上,魂魄虚影淡薄,茫然四顾。
而穹顶核心处,一幅此前完全隐形、只有尺许见方的纯白画纸浮现出来,缓缓飘落。画纸之上,只以最纯粹的墨,画了一个简简单单的、正在闭合的“门”的图案。此刻,这扇“门”的图案正在迅速变淡、消失。
随着这幅“核心画作”的显现与消散,整个“纸城”画境的支撑彻底崩塌。石窟墙壁上那些无边无际的画卷,迅速失去色彩与灵性,化为普通的、陈旧泛黄的纸张,簌簌脱落。那些画傀也烟消云散。石窟恢复了原本的岩石面貌,只是地上铺满了厚厚的、毫无生气的画纸残骸。
洞内,只剩下宁瑜、阿翎,三个虚弱的生魂,以及满地纸屑。那诡谲的彩光与喧嚣,彻底消失。
二人长舒一口气,心神俱疲。方才较量,看似文雅,实则凶险万分,乃是意志与本心的对决。
宁瑜拾起那张飘落的纯白画纸(此刻已完全普通),叹道:“丹青妙笔,可绘山河,可写精神。然执笔入魔,以画为牢,囚禁生灵神魂,追求虚妄永恒,便是堕了画道根本。画者,心印也;心不正,则画邪。真正的永恒,在于精神的传承与感悟,而非物理的拘禁。”
阿翎看着满地的画纸残骸,轻声道:“嗯,画画是为了表达美,记录感动,不是用来关人的。心里有真东西,画出来的才有生命;心里只想关住什么,画就会变成笼子。”
二人将那三名盗墓者生魂以安魂符收好,又将地上那张变成“人纸”的匠人魂魄小心剥离(其肉身已毁,魂魄受损严重,需长时间温养)。随后,他们以真火将洞内所有残留的、可能蕴藏邪异的画纸尽数焚毁,净化洞内气息。
离开藏画洞时,天光微亮。墨云谷中晨雾缭绕,清泉叮咚,再无夜间的诡谲光影与声响。
“《历代名画记》有云:‘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宁瑜望着谷中清澈的溪流与苍翠的竹林,悠然道,“画道乃至高艺术,可陶冶性情,亦可载道明理。然用之偏邪,便是以艺害人。此番经历,不仅破一画境囚魂之局,更让我等明了艺以载道、心正笔正之理。为人处世,无论从事何种技艺,当时时端正本心,以善意为基,以真性情为墨,方能留下有益于世、无愧于心的作品。”
阿翎挽着他的手,笑容清浅真切。两人的身影,融入武夷山清晨的薄雾与光影之中,继续着他们勘破虚妄、守护真我的旅程。而那“纸城困幽魄”的诡谲传说,则随着画境核心的消散,化作了一个关于艺术、执念与自由的深刻寓言,流传于闽地山水之间。
(本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