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7章 克拉玛依篇2（2/2）

抽油机的红灯在晨光中渐次熄灭，而新的太阳，正从油区尽头升起——先是把井架染成金色，然后是整个戈壁。

李队长忽然说：“你看，每个早晨，太阳和抽油机一起开始工作。一个给我们光，一个给我们能让光持续的能量。”

他笑了：“这么一想，我们还挺浪漫的。”

次日：石油工人的记忆褶皱

上午，我来到油田生活区。这里叫“长征社区”，名字带着鲜明的时代印记。

住宅楼是1980年代建的，六层，没有电梯，但阳台上种满了花——在这个连野草都难生长的地方，那些盆栽显得格外珍贵。

我拜访了社区里的“石油记忆馆”——其实是居委会的一间活动室，由几位退休老工人自发布置。

负责人刘奶奶，76岁，1962年从山东来的“油二代”。

“我们这代人啊，”她给我泡茶，“记忆是有褶皱的，像被油泡过的纸，有些字迹糊了，有些反而更清晰。”

她带我参观。展品不是文物，而是生活用品：

·铝制饭盒：表面坑坑洼洼，“这是被石子打的。戈壁风大，吃饭得背风，不然饭里全是沙。”

·羊皮手套：掌心部位磨得发亮，“握刹把握的。冬天零下三十度，铁刹把能粘掉皮。”

·一台老式收音机：“唯一的信息来源。1967年春节，我们围着它听春晚，听到《东方红》时，全队人对着家乡方向磕头。”

·最触动我的：一摞家信，用红绸带捆着。刘奶奶抽出一封：“这是我父亲1965年写给我的，那时我已经三年没回家了。”

信纸已发黄，钢笔字迹工整：

“秀英吾女：

见字如面。家中一切安好，勿念。你母腿疾稍愈，能下炕行走。你弟已上初中，成绩尚可。

唯有一事，你母夜夜垂泪，问你何时归。我答：待祖国石油够用之日，便是吾女归家之时。

你在边疆，务必保重身体。天寒加衣，饭要吃饱。

父字”

刘奶奶平静地念完，把信折好：“收到这封信时，我正在井喷抢险。读完，把信塞进工作服内袋，继续扛沙袋。晚上回到地窝子，才发现信纸被汗和油浸透了，字都晕开了。”

她指着一面照片墙。上面是不同年代的合影：

·1960年代：年轻人站在地窝子前，土墙、油毡顶

·1970年代：砖瓦平房，门前有了小菜园

·1980年代：第一栋楼房竣工，人们站在楼前放鞭炮

·1990年代：小区有了草坪和儿童游乐设施

·2000年后：现代化住宅区，甚至有了健身房和游泳池

“从地下住到地上，从临时住到永久，”刘奶奶说，“这就是我们的褶皱——每一道褶皱里，都夹着一段舍不得扔掉的记忆。”

她给我看最新的展品：一套VR设备。

“年轻人弄的，”她说，“戴上能看到1958年的地窝子、1978年的钻井现场、1998年的炼油厂。”

她帮我戴上。

瞬间，我站在了1958年的戈壁：

狂风呼啸，几个年轻人正在挖地窝子，铁锹与砾石碰撞出火星；

远处，井架在风雪中矗立；

一个女工（年轻时的刘奶奶）正用铁桶提水，桶里的水已结了一层薄冰。

摘下设备，现实中的刘奶奶白发苍苍。

“我们这代人要走了，”她平静地说，“但记忆得留下。不是诉苦，是告诉后人：你们今天打开煤气灶时那蓝色的火焰，是从这样的冬天里点燃的。”

离开时，刘奶奶送我一本手抄本——《油区植物志》。

不是科学着作，是她五十年来观察的记录：

“油麻黄：吸油而生，叶有汽油香，花开米粒大，黄白色，像油星子。”

“骆驼刺：耐旱，根可扎入油污层，牛羊不食，但固沙有功。”

“还有最奇的：石油花——其实是一种地衣，只在老油污区生长，呈暗红色，远看像血迹干了。”

她在扉页上写：

“给远方的记录者：

石油改变了地貌，但改变不了生命寻找出路的倔强。

愿你记得，在黑色的油污上，也有花在开。”

正午：在炼油厂的阴影里

下午，我获准参观克拉玛依石化厂——不是核心车间，只是外围的科普走廊。

隔着双层防爆玻璃，我看到：

·蒸馏塔如钢铁森林，冒着白色蒸汽

·管道纵横交错，涂着不同颜色的油漆（红色：油气管道；黄色：含硫管道；蓝色：水管道）

·控制室里，几十块屏幕闪烁着数据和曲线，工人们像飞行员一样监控着仪表

讲解员小杨是第三代石油人，化工专业毕业。

“很多人以为石油就是汽油，”她说，“但其实，从原油到你们用的东西，要经过上百道工序。”

她给我看产品展柜：

汽油、柴油、煤油这些常见的；

还有润滑油、沥青、石蜡；

以及更精细的：化纤原料、塑料颗粒、甚至化妆品的基础油。

“你用的口红里，可能有克拉玛依的石油。”小杨笑，“浪漫吧？黑色的血，变成了红色的吻。”

但她也给我看另一组数据：

克拉玛依市肺癌发病率，比全国平均水平高27%；

职业性皮肤病患病率，石油工人群体达18%；

以及最沉重的：土壤和地下水污染治理投入，每年占市财政的12%。

“这是代价，”小杨声音低下来，“我爷爷得了尘肺病，我爸有皮肤病，我……”她撸起袖子，手腕处有轻微的红疹，“我对某些油气过敏。但我们家三代人，都选择留在这里。”

我问她为什么。

“因为问题是我们造成的，也得由我们解决。”她指向窗外，那里正在建设新的污水处理装置，“我参与的‘炼油废水深度处理项目’，明年投用后，回收率能从85%提高到97%。虽然赶不上破坏的速度，但至少……我们在还债。”

离开前，小杨给我一瓶纯净水。

“这是我们厂生产的，”她说，“用炼油过程中产生的废水，经过七道工序净化而成。喝喝看。”

我迟疑。

“放心，我天天喝。”她先喝了一口。

我小心抿了一口。

真的，没有异味，就是普通纯净水的味道。

“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产量，”小杨承认，“每天只能生产五百瓶，还不够全厂工人喝。但它在说：石油可以很脏，但石油人愿意把它变干净。”

我带着那瓶水离开。

阳光下，塑料瓶里的水透明无瑕，而我刚刚目睹了它曾经多么污浊的前世。

黄昏：在两个克拉玛依之间

日落前，我登上城市西边的观景台。

这里，你可以同时看见：

左边的克拉玛依：

现代化的城市，公园里孩子们在玩耍，广场上老人在跳舞，商业街霓虹初上。

这是一个宜居的、绿树成荫的（得益于石油财富换来的调水工程）、充满生活气息的城市。

右边的克拉玛依：

百里油区，抽油机永不停止地鞠躬，炼油厂灯火通明，卡车穿梭运输。

这是一个生产的、奉献的、把黑色血液转化为光和热的工业基地。

而连接它们的，是一条叫做“石油大道”的八车道公路。

白天，车流从右边流向左边——工人们下班回家；

夜晚，车流从左边流向右边——换班的工人去上夜班。

我站在中间，风吹来两种气息：

左边：饭菜香、花香、市井的烟火气

右边：油气、钢铁的热度、大地的喘息

这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克拉玛依的完整含义：

它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持续的谈判过程——

在索取与偿还之间，

在奉献与代价之间，

在黑色的血与红色的火焰之间，

在昨天的地窝子与今天的高楼之间，

在父亲的牺牲与儿子的选择之间。

而那成千上万台抽油机的鞠躬，

或许不是忏悔，

也不是感恩，

而是一种古老的、工业时代的朝圣——

向大地深处沉睡的古老阳光朝圣，

向一代人用青春换来的能源自立朝圣，

也向尚未到来、但必须到来的、

与大地和解的未来朝圣。

徒步手记·克拉玛依第一日

·感官记录：鼻腔适应油气，已能分辨原油、柴油、汽油、硫化氢的不同气味

·听觉档案：录制抽油机森林的夜声，分析出7种典型故障前兆音型

·样本收集：黑油山新鲜原油50l、一号井纪念碑旁土壤（含微量油渍）、炼油厂生产的纯净水

·人物记忆：记录4位石油工人的生命褶皱，平均年龄68岁，平均在疆年限46年

·身体变化：痰液确呈灰黑色（如健康提醒所述），但呼吸道无不适；皮肤出现轻微干燥性瘙痒

明日，我将深入百里油区的核心地带。

去听一台即将退役的老抽油机讲最后一课，

去看一群在油污地上种花的女人，

去理解黑色血液如何在这片土地上，

完成从原罪到救赎的漫长蒸馏。

（记录者注：在克拉玛依的第一天，我学会了用两种眼睛看同一片土地：一只眼睛看见黑色的胎记与伤疤，另一只眼睛看见红色的火焰与生活。而真相在两者的对视中——那里，一代人的选择，正以每秒8次的频率，向大地深处叩问着生存的代价与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