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宫阙暗流(1/2)
郤克自尽的消息,如同深冬的一声惊雷,短暂地震撼了新绛之后,迅速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沉默所取代。郤氏府邸被查封,家产抄没,其党羽或被下狱、或被流放、或作鸟兽散。昔日煊赫无比的门庭,几日间便门可罗雀,朱门上的封条在寒风中瑟瑟作响,成了权力更迭最冰冷的注脚。市井间的议论也从最初的激愤,逐渐转为窃窃私语,话题的核心,悄然转向了那位刚刚摆脱软禁、重获自由的赵朔。
赵府的门前,甲士虽已撤离,但来往之人的目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密集和复杂。有前来探视、示好的中下层官吏和故旧;有远远观望、神色敬畏的寻常百姓;也有隐藏在角落,目光阴沉、不知所属的窥探者。赵朔一律以“身体初愈,尚需静养”为由,闭门谢客,只让赵忠出面,礼节性地接待了几位实在无法推却的访客,如韩厥、魏颙等人。
府内,气氛却并非如外界想象的那般扬眉吐气,反而透着一股审慎的凝重。
书房内,炭火噼啪。赵朔、韩厥、魏颙三人围坐。范鞅肃立一旁,他已从司寇衙门“配合调查”中脱身,证物移交完毕,其本人及部下行为被认定为“护卫证物、抵抗匪袭”,并无过失。
“……郤克已死,其党羽星散,朝中为之一清。”韩厥首先开口,语气带着欣慰,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只是,经此一事,君上心中……恐怕对卿族权柄过重,更为忌惮了。”
魏颙冷哼一声,他伤势未痊愈,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锐利如昔:“忌惮?若非郤克这等奸贼步步紧逼,构陷忠良,主上又何须隐忍至此,直至生死关头才奋力一搏?君上若明智,当知谁是真正的祸患,谁又是被迫自保的忠臣!”
赵朔端起温热的茶汤,轻轻吹了吹,澹澹道:“君心似海,岂是臣子可以妄测。郤克伏法,是他罪有应得。我等所为,不过是求存,并揭露奸佞,还朝堂以清明。至于其他……非我所求,亦非当前首要。”
他看向韩厥:“韩兄,栾书那边,近日有何动向?”
韩厥沉吟道:“栾中军自郤克倒台后,行事愈发沉稳低调。在朝议中,多持重公允之言,对主上……似乎也并无明显敌意,甚至在某些场合,还委婉地提及主上蒙受构陷、忍辱负重。但他也多次强调‘国法纲纪’、‘君臣之分’,言语间,似在提醒各方,包括君上,勿使权柄再如郤克般集中于某一家族之手。”他顿了顿,“依我看,栾书意在平衡。他乐见郤克倒台,但也绝不希望主上借此事势力过度膨胀,打破现有的朝局。他可能会成为……新的制约。”
魏颙皱眉:“栾书老谋深算,善于借势。如今郤克已去,朝中能与主上抗衡者,唯他而已。他若存心制衡,恐怕……”
赵朔微微点头:“栾书之虑,亦是常情。经此大变,君上必然也会重新审视对卿族的倚重与防范。我等此时,不宜张扬,更不宜有任何授人以柄之举。邯郸那边,赵午需更加谨慎,安抚地方,整肃内部,绝不能再出任何纰漏。新绛这边,府中一切用度从简,约束下人,谨言慎行。”
他放下茶碗,目光扫过众人:“当务之急,是稳住局面,让君上看到,我赵朔、我赵氏,绝非郤克那般跋扈贪婪、图谋不轨之徒。我们是历经诬陷而忠贞不改的臣子,是维护晋国利益、尊奉君上的力量。唯有如此,方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中,真正站稳脚跟,图谋长远。”
韩厥和魏颙皆肃然点头。他们都明白,扳倒郤克只是第一步,甚至可以说是相对容易的一步。如何收拾残局,如何在君心猜忌、同僚制衡的新环境中生存发展,才是真正的考验。
“主上,楚使屈荡,已于昨日离新绛返楚。”范鞅禀报道,“临行前,其属下似有意无意在我司寇衙门附近逗留,打探消息。另外,我们在城外的人回报,楚使队伍中,似乎有身份不明之人暗中脱离,去向不明。”
赵朔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楚国……始终是心腹大患。屈荡此来,名为议和修好,实则窥探虚实,搅动风云。郤克之事,他们怕是看了个够,也学了个够。传令下去,加强对边境,尤其是与楚国接壤处的警戒。同时,留意任何可能与楚国有异常往来的内部人员。楚国亡我之心不死,不可不防。”
“诺!”
宫城深处,晋景公的寝殿。炭火融融,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却驱不散君王眉宇间的阴郁。
晋景公斜倚在榻上,面前摊开着几卷简牍,是三司会审郤克一案的最终详录以及关于狄寨查获证物的部分摘要。他已经反复看了多遍,每一次,心头都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郤克的罪行,铁证如山,死有余辜。这一点,他毫不怀疑。甚至,在震怒之余,他还有一种被欺骗和愚弄的羞愤感。自己之前竟然在一定程度上纵容了这样一条毒蛇!
然而,让他更感到不安和忌惮的,是赵朔。
从最初的鄢陵战后“擅自”求和,到被自己罢黜软禁,再到绝地反击,步步为营,最终以雷霆手段扳倒郤克,整个过程,赵朔所展现出的隐忍、谋划、决断,以及对时机的精准把握,都让晋景公感到一阵寒意。
一个臣子,在被软禁、几乎失去所有明面力量的情况下,竟然还能遥控邯郸、布置狄寨、收集到如此多足以致郤克于死地的罪证,甚至能在郤克私兵强攻时予以重创并巧妙利用逃兵将事件捅破……这需要多么庞大而隐秘的势力网络?需要多么深沉的心机和果决的手腕?
赵朔说他是被迫自保,是揭露奸佞。晋景公相信其中确有被迫的成分,郤克的构陷也绝非虚妄。但赵朔的反击,太过完美,太过凌厉,以至于让晋景公忍不住去想:如果赵朔的对手不是郤克,而是自己这个国君呢?如果他真有异心呢?
“君上,夜深了,该安歇了。”贴身内侍小心翼翼地提醒。
晋景公恍若未闻,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简牍上。郤克倒台了,但朝堂并没有变得让他更安心。原本用以制衡赵朔的棋子没了,反而让赵朔的威望和潜在势力空前高涨。虽然自己及时解除了对他的软禁,以示“抚慰”,但这份抚慰背后,是更深的不安。
栾书……想到这位一直表现沉稳、在此次事件中“公正”表态的中军佐,晋景公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栾书似乎看出了自己的担忧,近日的言行,都在有意无意地强调纲纪法度,制约卿权。或许,可以用栾书来制衡赵朔?
但栾书就真的可靠吗?这些卿族,哪一个不是盘根错节,哪一个没有自己的私心和算盘?今日他们可以联合起来扳倒郤克,明日难道就不会为了其他利益而……
晋景公感到一阵疲惫和孤立。作为晋国君主,他发现自己竟然很难找到一个可以完全信任、毫无保留倚重的臣子。公室衰微,卿族坐大,这个顽疾,似乎并未因除掉一个郤克而有根本改善,反而因为赵朔的强势崛起和栾书的伺机而动,显得更加棘手。
“传令,”晋景公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明日朝会,议一议……西河防务,以及……对楚国的方略。”他想将朝臣的注意力,从内部的倾轧,暂时引向外部的威胁。同时也想看看,赵朔和栾书,在这类军国大事上,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和主张。
“诺。”内侍躬身应道。
翌日朝会,气氛与以往大不相同。郤克的位置空着,无人填补,那空缺显得格外刺眼,也时刻提醒着众人刚刚过去的那场腥风血雨。赵朔站在班列之中,位置略作调整,虽未恢复元帅之位,但已处于卿大夫前列。他神色平静,气度沉稳,仿佛之前的软禁与风波从未发生。唯有偶尔扫过的目光,深沉锐利,让一些曾附和过郤克或暗中落井下石者,感到脊背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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