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报应三十二(杀生)(1/2)
1、朱化贩羊
唐朝贞元年间,洛阳有个名叫朱化的商人,以贩羊为业。这年春天,他照例西行至邠宁,打算收购一批羊带回洛阳转卖。
风尘仆仆的朱化刚在集市上转了半天,对几只羊问了价,都觉得价钱太高,正皱着眉头盘算这买卖的利润。今年羊价涨得厉害,大羊更是金贵,照这个价买回去,怕是赚不了几个钱。
“这位老板,看您转了许久,可是要买羊?”
朱化回头,见一个身着青布长衫的中年男子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人面容清瘦,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
“是啊,只是今年的羊价实在太高,难做啊。”朱化叹了口气。
那人微微一笑:“君市羊求利,当求丰赡。我看您专挑大羊问价,是嫌小羊不值钱吧?可您想过没有,小羊长得快,今日瘦小,明日便肥壮。买小羊本钱少,同样一笔银子,能买的数量多。等赶回洛阳,这些小羊也长得差不多了,利润岂不比买大羊丰厚得多?”
朱化一听,心里拨起了算盘。这话确有道理,小羊价钱不到大羊的一半,同样本钱,若能多买一倍数量,就算路上有些损耗,算下来还是赚得多。
“阁下高见!不知哪里能买到这样的小羊?”朱化顿时来了兴致。
那青衫男子捋须笑道:“巧了,我认识一位养羊人,正有一批小羊要出手。三日后,还在此处,我引你们相见。”
三日后,那青衫男子果然带了一个羊倌前来。羊倌憨厚寡言,身后跟着百十只羊,大多是半大的小羊,夹杂着几只大羊。
“这些羊都是自家草场养的,健壮着哩。”羊倌搓着粗糙的双手说道。
朱化仔细查看羊群,发现这些小羊虽不算肥壮,但眼神清亮,毛色顺滑,确是健康。更让他心动的是,价钱比市面低了足足三成。
“这些羊,我全要了!”朱化当即拍板。
交易顺利完成,朱化心里乐开了花。这一趟若能成功,赚的银子足够他在洛阳添一处宅院。
次日清晨,朱化赶着羊群启程返回洛阳。一路上,羊群乖巧听话,不疾不徐地跟着头羊前行。唯独有些奇怪的是,这些小羊似乎特别安静,不像寻常羊群那般咩咩叫个不停。
“许是路上劳累吧。”朱化不以为意,只顾着盘算回去后能赚多少银子。
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终于抵达洛阳地界。时近黄昏,朱化便在潼关附近的一处废弃驿站歇脚。
那晚月色昏黄,风声呜咽。朱化将羊群赶进破旧的院墙内,自己则在一旁生火取暖。连日奔波让他疲惫不堪,刚坐下就打起盹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睁眼一看,月光下的景象让他魂飞魄散——
那些小羊一只只竟在发生变化!它们的身体渐渐扭曲变形,羊皮如同蜕皮般脱落,露出里面青面獠牙的本相。不过片刻工夫,百十只小羊全都化作了狰狞的鬼怪,眼中闪着幽幽绿光,发出凄厉的尖啸。
朱化吓得浑身发抖,躲在一堵断墙后,眼睁睁看着这些鬼怪相互嘶吼,随后化作一道道黑烟,四散而去。
直到天光微亮,朱化才战战兢兢地走出来。院子里只剩下一地脱落的羊毛和几张干瘪的羊皮,还有那几只未曾变化的大羊正不安地踱步。
“完了,全完了!”朱化瘫坐在地,欲哭无泪。这些羊几乎耗尽了他的本钱,如今血本无归,他连回家的盘缠都所剩无几。
好不容易捱回洛阳,朱化变卖了剩下的几只大羊,又向亲友借钱,才勉强渡过年关。这一年,他过得极为窘迫,每每想起那晚的景象,仍心有余悸。
但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上当的。那青衫男子的言谈举止不像妖邪,羊倌也朴实得像黄土高原上的石头,那些小羊更是实实在在的活物,怎么就会变成鬼怪呢?
第二年开春,朱化咬牙凑了一笔钱,再往邠宁。他发誓要找到那个青衫男子,讨个说法。
在集市上守了数日,终于又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这妖人!还认得我吗?”朱化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抓住那青衫男子的衣袖,“去年你骗我买下那些妖物,害我几乎倾家荡产!今日定要拉你见官!”
那青衫男子先是一惊,待看清朱化面容,反而笑了:“我道是谁,原来是朱老板。一年不见,怎么如此大的火气?”
“你还有脸笑!你卖给我的那些小羊,行至潼关,全都化作了鬼怪!这不是妖法是什么?”
青衫男子不慌不忙,轻轻拂开朱化的手:“朱老板此言差矣。我何曾卖羊与你?当日不过见你为难,好心指点你一条生意经。引荐羊主于你,也是成人之美。那羊不是我的,价钱是你与羊主商议的,羊也是你亲自挑选的。我何罪之有?”
朱化一时语塞,回想当时情景,这男子确实不曾自称是羊主,也不曾插手议价。
“可是...那些羊...”
“世间万物,真真假假,岂能尽看表面?”青衫男子意味深长地说,“朱老板,你当时只见小羊价廉,可曾想过为何如此便宜?你只算计着多买多赚,可曾深思这其中是否有蹊跷?”
朱化愣住了。
青衫男子继续道:“那羊主我亦只见过那一面,后来再未遇上。不过听闻那一带确有妖物作祟,常幻化成牲畜骗人。但你想想,若你当初不贪那便宜,仔细查问来历,多方打听,又怎会中了这圈套?”
朱化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回想当日,自己确实被低价冲昏了头脑,只盘算着能赚多少,却未曾想过风险。
“利令智昏啊...”朱化长叹一声,松开手,不再阻拦那青衫男子离去。
经此一事,朱化终于明白:世间最可怕的不是鬼怪,而是心中的贪念。贪念蒙蔽双眼,让人只见其利,不见其害;只算所得,不计所失。往后经商,他再不敢只图便宜,总是多方考察,谨慎决策。数年后,他竟真的凭借诚信和谨慎,成为洛阳城中有名的羊商。
人生路上,诱惑常在,捷径时现。然脚踏实地,不贪不躁,方是安身立命之本。鬼怪能欺人,终是外物;贪念若惑心,方为真灾。
2、李詹
唐大中七年,李詹进士及第,名动长安。这位新科进士才学虽佳,却有一癖好令人侧目——他平生广求滋味,于口腹之欲上穷奢极欲,尤好以奇法炮制活物,手段之酷烈,闻者心惊。
每食鳖,他必命人以细绳缚其双足,置于烈日下暴晒。鳖本水生,哪堪这般苦楚?不多时便唇焦舌燥,挣扎哀鸣。此时,李詹便命人取醇酒灌之。鳖渴极痛饮,未几便醉态蹒跚,昏昏然不知死之将至。就在这迷醉之间,投入沸汤慢烹。席间宾客尝此鳖肉,但觉酒香渗入肌理,别有风味,纷纷赞叹。李詹闻言,抚掌而笑,甚是自得。
更有甚者,他烹驴之法更是惨烈。择一健驴,拴于庭院中,四周堆柴燃火。驴受火烤,焦渴难耐,他便命人备下掺了灰土的热水。驴渴不择饮,灰水入腹,翻肠搅胃,将其肠胃“洗刷”干净。而后,再以烈酒混入各种辛辣调料,强灌入驴口。此时驴尚未气绝,周身却被烈火炙烤。待得外皮焦黄酥脆,内里血肉仍带生机,庖厨便持利刃,就着活驴身上片下熟肉,奉与李詹。席间但闻驴鸣凄厉,伴着一片叫好之声,李詹举箸大嚼,谈笑风生。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一日,李詹正冠带整齐,预备出门会友,忽觉天旋地转,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气绝身亡。消息传出,时人虽讶其暴毙,却多以为是偶然。
蹊跷之事却在后头。不过数日,李詹府上的膳夫也突然倒地身亡。正当家人准备收殓时,那膳夫竟在一夕之后悠悠转醒,面如土色,浑身战栗不已。
他颤声诉说幽冥经历:“我死后魂魄离体,被拘至阴司,竟见李詹跪于堂下,周身血迹斑斑,无数鳖、驴冤魂环绕哭嚎。冥官厉声责问他为何残害生灵,李詹惶急,竟推说:‘这些法子非我所创,皆是膳夫动手!’冥官便召我质问,我答:‘小人身为仆役,主人有命,岂敢不从?’冥官闻言,判我受杖刑五十。行刑毕,冥官对李詹喝道:‘你身为主使,罪责难逃!’李詹又狡辩:‘这些烹制之法,也非我独创,乃是狄慎思所传!’冥官便命先将我放还阳间,称要拘狄慎思对质。”
这番话很快传遍长安,闻者无不悚然。更令人惊骇的是,不久之后,那位时任谏官的狄慎思,果然无疾暴亡。
世间口腹之欲,人皆有之,然纵欲无度,以生灵苦痛为乐,便已失了人性本真。李詹、狄慎思之流,空有满腹经纶,却无悲悯之心,终遭天谴。可见举头三尺有神明,伤生害命者,纵能逃人间律法,难逃天道轮回。人生在世,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对生命常怀敬畏,方是立身之本。
3、王公直
唐咸通庚寅年,洛阳一带遭了百年不遇的大饥荒。谷价飞涨,斗米千金,路边沟壑之中,时常可见饿殍。好容易熬到阳春三月,养蚕的时节到了,偏偏桑树又遭了虫灾,原本漫山遍野的桑叶,如今稀罕得如同珍宝,一斤竟值一锾重金。
新安县慈涧店北村有个农民,名叫王公直。他是个勤快人,家中有几十株桑树,平日侍弄得好,如今虽逢虫灾,他那片桑林却依然枝叶繁茂,绿荫如盖,在这荒年里,俨然成了一座小小的金山。
这日晚间,王公直与妻子对坐愁叹。灶房米缸早已见底,幼子饿得连哭闹的力气都没了,只偎在母亲怀里轻声啜泣。
“娘子,”王公直望着窗外那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桑林,声音沙哑,“年景艰难至此,家中粒米无存。若是照常养蚕,须得将桑叶尽数喂了蚕宝宝,且不知能否熬到结茧。即便结了茧,到时茧价如何,尚未可知。”
他顿了顿,继续道:“依我之见,不如……不如弃了这季蚕,将桑叶卖了。我打听过,就咱家这些桑叶,至少能卖得十万钱,足够咱家买一个月的口粮,支撑到麦熟时节。这总比……总比全家饿死强啊!”
妻子闻言,浑身一颤,低头看着怀中瘦弱的儿子,眼泪簌簌落下。那些蚕种是她亲手暖在怀中孵化的,如同自己的孩子。可眼下……
“当家的,”她哽咽道,“就依你吧。”
次日天未亮,夫妻二人提着铁锹来到后院。王公直挥锹掘了个深坑,妻子则将一盘盘肥壮的蚕宝宝倒入坑中。那些蚕似有所觉,不安地扭动着洁白的身子。妻子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待最后一箔蚕倒入坑中,王公直狠下心来,挥锹填土。
“莫怪我们心狠,”他低声念叨着,“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埋完蚕,王公直立即采摘桑叶,装了两大筐,天刚蒙蒙亮就担着赶往洛阳城。
因他家的桑叶格外肥嫩,刚到市集就被抢购一空,足足卖得三千文钱。王公直紧握着这救命的钱财,先到肉铺买了条肥腴的猪腿,又买了许多饼饵,将背囊塞得满满当当。摸着鼓胀的行囊,他心中稍安——家人终于能吃饱了。
归心似箭,他快步走向徽安门。眼看家门在望,却被守门的吏卒拦了下来。
“站住!”为首的吏卒指着他的背囊,厉声喝道,“你那囊中是何物?为何一路滴血?”
王公直一愣,低头看去,果然见囊底渗出血水,在黄土路上洒了一串暗红的痕迹。
“官爷明鉴,”他急忙解释,“小人是前面慈涧店的农户,今日卖了桑叶,买了猪腿和饼饵,想必是猪血未干,浸透了出来。”
吏卒却不敢大意,这荒年乱世,什么骇人听闻的事都有。“打开查验!”
王公直问心无愧,坦然解开行囊。然而当囊口打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哪里有什么猪腿、饼饵?囊中赫然是一条新鲜斩下的人左臂,断处血肉模糊,似乎刚刚支解下来!
“这……这不可能!”王公直面如死灰,连连后退,“我明明买的是猪腿,是猪腿啊!”
吏卒们一拥而上,将他捆了个结实,连同那个装着手臂的背囊,一并押解至河南府尹处。
府尹闻报升堂,见了那人臂,又听吏卒禀报,当即厉声质问王公直:“光天化日,竟敢携人臂入城,从何招来!”
王公直跪在堂下,浑身颤抖,将如何因饥荒弃蚕卖叶,如何买肉归来,一五一十哭诉出来。
“大人,小人虽埋了蚕,却绝不敢伤天害理啊!那猪腿肉铺邻舍皆可作证,饼饵店家也能对质,小人实在不知为何猪腿会变作人臂!”
府尹半信半疑,立即差人前往新安县查证。差役到了慈涧店北村,先访肉铺、饼店,证实王公直确曾买肉;再到王家,果见后院有新坟,掘开一看,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蚕坑之中,哪有什么死蚕?分明埋着一具女尸,恰恰少了左臂!
王公直之妻见这情景,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差役回报府尹,府尹也觉此事蹊跷,便命人押解王公直回村指认。到了埋蚕处,王公直一见女尸,更是魂飞魄散,连连喊冤。
正当混乱之际,邻村有人来报,说村中一户李姓人家的女儿前几日暴病而亡,刚刚下葬。官府立即命人开棺查验,棺木一开,众人皆惊——棺中女尸果然没了左臂!
案情至此,真相大白。原来是李家女儿假死,下葬后复生,挣扎爬出坟墓,却神智昏乱,误入王公直家后院,力竭而死。而王公直埋蚕之时,心慌意乱,竟未察觉土中异样。
至于那猪腿为何在城门查验时变作人臂,乡里老人皆言:此乃天警。蚕为天虫,王公直为求活命而杀生害命,虽非得已,然终究有伤仁德。上天假此异象,警示世人——纵在绝境,亦不可轻弃对生命的敬畏。
府尹感其情有可原,从轻发落。王公直经此一劫,变卖家产,厚葬了李家女儿与所埋之蚕,从此携家人远走他乡。
饥荒之年,人人自危,求生本能的驱使下,难免做出无奈之举。然而天地有知,万物有灵,任何生命都值得尊重。王公直的经历告诫后人:即便身处绝境,也当时时存一份慈悲之心。因为人之所以为人,不在于能为自己求得多少生路,而在于即便走在最黑暗的路上,仍不忘记照亮其他生命。
4、黄敏
江西都校黄敏,原是军中一员骁将,惯使一杆长枪,骑术精湛。那年春末,流寇犯境,他率部迎敌。激战正酣时,坐骑被流矢射中,一声悲鸣,将他重重摔下马背。混乱中,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左腿股骨已然折断。
亲兵冒死将他抢回大营时,黄敏面色惨白,冷汗浸透战袍。军医验伤后连连摇头:“骨折甚重,只怕……即便接上,也难再驰骋沙场了。”
正当众人束手无策时,一名老亲兵忽然想起祖传的接骨秘方。他立即带人寻来数只活龟,以石块捣碎——不是寻常的捣成泥状,而是恰到好处地保留龟壳碎片,混合着尚在蠕动的血肉,厚厚地敷在黄敏断腿处。
帐中弥漫着血腥与草药混杂的怪异气味。黄敏在剧痛中昏死过去,恍惚间仿佛看见一只巨龟在云雾中凝视着他。
月余过去,奇迹般地,断骨竟渐渐愈合。然而更奇的是,敷药处那只最大的龟首,非但没有坏死,反而与他的皮肉牢牢长在了一起。龟眼圆睁,龟颈还能微微扭动,每当黄敏行动时,龟首便随之轻轻摇晃。
黄敏本是相貌英武的将领,如今腿上多了这个活物,心中说不出的厌恶。同僚前来探视,目光总是不自主地瞟向那龟首,虽不明说,但那惊异的神情让黄敏如坐针毡。
“割掉它!”一日,黄敏终于无法忍受,对军医下令。
锋利的小刀抵近龟首与皮肉连接处。然而刀锋还未切入,一阵钻心的剧痛便从腿上传来——那痛楚与刀割自己血肉毫无二致。黄敏咬紧牙关,示意继续。可当刀刃轻轻划破表皮时,他竟痛得浑身抽搐,冷汗瞬间湿透衣衫。
更让他惊骇的是,就在这一刻,他眼前忽然浮现出陌生的景象——仿佛是营帐的梁柱在眼前晃动,视角极低,像是趴伏在地面所见。同时,他清晰地感受到龟首在他腿上的颤抖。
“停手!”黄敏大喝一声,猛然醒悟:这龟目所见,竟与他双目所见重叠;龟身所感,竟与他骨肉相连。
自此,黄敏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他与这只龟,已然成为共生一体的奇特种群。
夏去秋来,他渐渐发现这龟首并非全无用处。阴雨将至,龟首便会不安地扭动;遇到心存歹意之人,龟首会突然缩入壳中。更奇妙的是,当他静心凝神时,偶尔能通过龟目看见背后的景象,这在战场上数次救他于冷箭之下。
深秋的一夜,黄敏独坐帐中,轻抚腿上的龟首,忽然有所感悟:昔日视之为耻辱的印记,如今却成了护身的异宝。这龟以自身的破碎,换来了他断骨的重生;而他以身体的异变,承载了这龟延续的生命。
“你我本不相干,却因一场灾祸融为一体。”他对着龟首轻声道,“我当初厌你,如今却要谢你。可见这世间的祸福善恶,原本就不是表面看得分明的。”
龟首微微转动,双目在烛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次年开春,黄敏虽因腿伤不再冲锋陷阵,却凭借这特殊的“眼目”屡破奇谋,成为军中不可或缺的智将。而他与龟共生的奇闻也传遍四方,世人始知:生命与生命之间,原来可以有如此不可思议的联结。
万物有灵,皆关性命。黄敏与龟,以这样一种离奇的方式共存,恰似命运的隐喻——有时我们最抗拒的境遇,可能正是生命的转机;最难以接受的异己,或许最终会成为自身的一部分。在生命的宏大图景中,没有全然孤立的个体,所有的联结,无论看似多么荒诞,都暗含着深刻的因果与启迪。
5、陈君棱
曹宋二州交界处,有一片浩渺水域,名曰大鹤陂。每逢晨昏,常有白鹤翩跹,故得此名。陂左有个小村落,村民多以捕鱼为生,陈君棱便是其中最为娴熟的渔夫。
君棱自小便在陂中摸爬滚打,识得每处暗流,晓得每季鱼讯。他撒网的姿势尤其漂亮,手臂在空中划出圆满的弧线,网落如云开,总能网住满舱银鳞。年复一年,他以此为生,娶妻生子,日子虽不富裕,倒也安稳。
然而天道无常。这年入夏,君棱忽染怪疾,先是浑身瘙痒,继而疼痛钻心。最可怖的是,他总在恍惚间看见无数鱼影扑来,尖利的鱼齿啃噬他的皮肉。夜深人静时,他常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指着空处嘶喊:“鱼!鱼在吃我!”
妻子请来郎中,汤药灌了无数,病情却日渐沉重。君棱瘦得脱了形,终日蜷缩在床榻上呻吟。说来也怪,某日妻子收拾渔具,不慎将旧渔网覆在他身上,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竟瞬间减轻。渔网带着河水的腥气,网眼间还挂着几片干涸的鱼鳞,可对君棱而言,这却是救命的良药。
自此,他日夜不离这张渔网。白天披着它坐在门前看陂水荡漾,夜里裹着它才能安眠。村民见了,都说陈君棱疯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渔网覆体,那些幻影中的鱼群便会退散,仿佛这张网仍是水中屏障,护他周全。
村中有个游手好闲的汉子,名叫王三。他见陈君棱整日披着破网,嗤笑道:“一张烂网当成宝,真是病糊涂了。”这日他酒醉路过陈家,见院中无人,竟顺手将渔网偷走,打算拆了当绳索用。
渔网离身的当晚,陈君棱的旧疾如山洪暴发。他在床榻上翻滚哀嚎,说看见万千鱼群破门而入,利齿如刀,要将他生生撕碎。妻子四处寻找渔网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在剧痛中煎熬。
“网……我的网……”君棱双目圆睁,手指在空中乱抓,“它们来了!鲶鱼咬我的腿,鲤鱼啃我的臂,鳜鱼在撕我的胸膛!”
凄厉的惨叫惊动了四邻。众人举着火把赶来,只见陈君棱浑身抽搐,皮肤上竟真的现出无数齿痕,鲜血淋漓。有年轻人欲上前按住他,却被他力大无穷地甩开。
三日后的黄昏,陈君棱的哀嚎戛然而止。当村民推开虚掩的屋门,只见他僵卧榻上,双目圆睁,身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伤口,真如万鱼噬身。
消息传开,王三做贼心虚,将渔网扔回陈家院中。陈妻捧着失而复得的渔网,悲愤交加,欲告官追究。这时,恰逢德州刺史邓某巡察至此。
邓刺史曾任考城令,早年间便听闻过大鹤陂渔夫的怪病。他亲自查访,细问村民,又验看了那张救命的渔网,良久叹息:“万物有灵,因果不虚啊。”
原来陈君棱一生捕鱼无数,晚年竟患上这等怪疾,需借渔网护体方能止痛,其中因果,令人深思。而王三盗网,虽非直接杀人,却间接断送了君棱性命,也难逃良心的谴责。
据说陈君棱下葬那日,大鹤陂上雾气弥漫,成千上万的鱼儿跃出水面,激起涟漪无数,仿佛在为这个与它们纠缠一生的渔夫送行。
此后,陂边渔民多了一个规矩:捕鱼不竭泽,猎获不虐杀。每逢清明,还有人看见陈君棱的子孙在陂边洒网,网起即放,口中念念有词,似在超度,又似在忏悔。
人生在世,谋生不易,然取之有道尤为重要。陈君棱一生倚水吃水,最终却困于水族怨念,虽是个例,却也警示后人:对自然当存敬畏之心,对生灵常怀慈悲之念。须知这世间万物相连,今日种下之因,必成明日所获之果。
6、王洞微
唐时汾州孝义县有个叫王洞微的年轻人,自幼在县衙当差,生得膀大腰圆,性情悍勇。他最得意的本事不是处理文书,而是那张两石硬弓——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见着便手痒。
开春河水初融,他蹲在河边,鱼竿一甩就是整天。银鳞翻涌时,他从不急着收线,偏要慢慢遛着,待那鱼儿精疲力竭,才一把拽起,扔进鱼篓时还要笑骂:跑啊,怎不跑了?
夏日林深草茂,他背着弓箭进山。见着野兔,一箭射穿后腿,任它拖着伤腿逃窜,他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直到血尽倒地。秋深天高,雁阵南飞,他专射最后那只——弓弦响处,孤雁哀鸣着打旋坠落,他抚弓大笑:看你还跟不跟得上!
二十年光景,死在他手中的生灵数以万计。狼狐雉兔,鱼鳖飞鸟,在他眼里不过是练手的活靶、下酒的菜肴。县衙同僚劝他:杀生太多,恐伤阴德。他浑不在意:畜生本就是给人取用的,哪来这许多讲究?
后来他升任里尹,掌管一村事务。正当仕途顺遂时,怪事却来了。
这年盛夏,他忽染恶疾,高烧月余不退。昏沉中,但见满屋影影绰绰——瘸腿的灰狼蹲在墙角,眼泛绿光;肚破肠流的野兔跳上床榻,啃咬被褥;羽翼零落的山雀在梁间扑腾,羽毛混着血屑纷纷扬扬。最可怕的是那些鱼鳖,湿漉漉地爬满一地,鼓着眼睛朝他吐着泡泡。
滚开!都滚开!他在榻上挥舞双臂,家人只当他说胡话。
可那些幻象越来越真。他感觉成千上万的利齿在撕咬皮肉,剧痛钻心。掀开衣襟一看,身上竟真现出无数细密伤口,似爪撕,似齿啮,渐渐体无完肤。
每到深夜,他卧房里竟传出百鸟哀鸣,啁啾之声清晰可辨。老母亲扒着门缝偷看,只见儿子在床上翻滚哀嚎,空中却什么也没有。请来的郎中都摇头:这病邪门,从未见过。
如此煎熬数年,王洞微已不成人形。这日,有个游方道人路过,对他父亲说:令郎被万千怨灵缠身,唯有迁居道观,借祖师法力镇压,或有一线生机。
父亲含泪将他送往城西景云观。青烟缭绕的三清殿前,王洞微伏地痛哭。当夜他睡在厢房,虽仍有噩梦,那些撕咬却轻了些。
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后。观中举办罗天大醮,数十位道士诵经七日。法坛高筑,旌旗招展,诵经声如潮水般昼夜不息。第七日深夜,王洞微忽见满殿金光,那些纠缠他多年的禽兽鱼鳖,在金光中渐渐淡去。领头的白狼回头望他一眼,眼神竟不再凶狠,反而透着悲悯。
次日清晨,缠绵数年的病痛奇迹般消退。王洞微跪在三清像前发誓:此生绝不复杀生。
此后十年,他果真皈依道门,潜心修行。每日清晨打扫庭院时,若有鸟雀落在脚边啄食,他必驻足等候;见小虫遇险,也会小心搭救。只是当年杀业太重,病根始终未除,十年后还是旧疾复发而终。
他临终前对弟子说:我年少时以为,弱肉强食是天经地义。如今才懂,每一个生灵都是天地所钟,岂可轻贱?我这一生,前半造孽,后半赎罪,只盼你们以我为戒。
景云观的老松树下,至今立着一块无字碑。每逢有人问起,道长便会讲述王洞微的故事,最后总要添一句:
这世间最重的债,是性命债;最难消的业,是杀生业。刀锋所向时,看似主宰他物生死,实则也在自己的命数上刻下伤痕。对天地万物常怀敬畏,便是对自己性命最大的慈悲。
7、孙季贞
唐时陈州有个叫孙季贞的年轻人,生得眉清目秀,却有个残忍的癖好——最爱捕杀飞禽走兽。寻常猎户打猎为生,他却是以虐杀为乐。尤其痴迷搜集色彩斑斓的野鸡蛋,每当得手,便在空地上生起火堆,将那些温热的蛋投入火中。听着蛋壳在火中噼啪作响,看着蛋白蛋黄在火星四溅中凝固,他竟觉得是人间至味。
这般过了数年。这年清明才过,孙季贞突然染上急症,不出三日便咽了气。下葬那日,邻人见他面色青紫,双目圆睁,竟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就在孙季贞离世整三年这天,邻村张生也因病去世。张家悲痛欲绝,将儿子停灵在堂,准备三日后下葬。谁知第三日清晨,张生竟直挺挺从棺中坐起!
更奇的是,这张生醒来后,开口竟是孙季贞的声音。他推开惊慌的家人,径自往孙家走去,拍着门喊:“爹娘,我是季贞啊!”
孙家老母将信将疑地开门,只见“张生”扑通跪倒,将孙季贞生前的种种往事说得一字不差——七岁爬树掏鸟窝摔断门牙,十二岁在村口槐树下埋过弹弓,连去年偷偷将家传玉佩当掉买猎网的事都说了出来。
“儿啊!”孙母抱住他痛哭,“你这三年去了哪里?”
“张生”泪流满面,道出一段离奇经历。
原来那日孙季贞死后,魂魄被押到地府。判官翻看生死簿,怒道:“你阳寿本该未尽,可你残害生灵无数,单是彩鸡蛋就烧食了三百余枚。如今万千冤魂告状,留你不得!”
说罢,他被推入一座空城。但见城内火光冲天,满地滚烫的灰烬。他赤脚踩在灰烬上,顿时皮开肉绽。更可怕的是,四面八方传来雏鸟凄厉的哀鸣,声声泣血。
他想要逃出这座炼狱,却见东西南北四门次第开启。每当他要冲出去,城门便轰然关闭。如此反复,他在火灰中被灼烧了整整三年。
直到前日,阎王殿上判官复议:“孙季贞阳寿尚余三十年,可让他借尸还魂,以警世人。”恰逢邻村张新亡三日,尸身未腐,便让他的魂魄借了这具肉身。
张家听闻此事,一纸诉状告到县衙。县令升堂问案,“张生”当堂背诵出孙家祖谱,又说出只有孙季贞知道的私密事。县令惊异,命仵作开棺验尸,果然发现孙季贞的棺材是空的。
最让人唏嘘的是,还魂后的“孙季贞”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见不得半点杀生,连家中烹制鸡蛋都要背着他。有次邻家孩童要捣毁燕窝,他竟跪地哀求,愿出钱买下整座宅子供燕子栖息。每到清明,他总要到当年烧蛋的荒地祭奠,一坐就是整天。
有人问他空城中的情形,他总是不自觉地颤抖:“那满城的火灰,都是被我烧死的生灵所化。每一粒灰烬都在灼烧我的魂魄,那种痛苦,比凌迟还要难受千倍。”
他余生致力于放生护生,出资修建放生池,劝诫猎户改行。虽顶着张生的容貌,却比真正的孙季贞活得更像个人。
临终前,他留下遗言:“我这一生,前半世造孽,后半世赎罪。望世人以我为戒,莫因生灵弱小就肆意欺凌。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欠下的债,终归是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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