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霸业尽灰(2/2)
内侍在凛冽的风中声嘶力竭地朝着城头呼喊:“齐王驾临!尔等……尔等速开城门迎驾——!”
风声似乎更猛了。城头死寂。过了令人窒息般漫长的几个呼吸时间,那厚重得如同地狱之门的门扇才从内部被费力地推动,发出刺耳沉重的摩擦声。门开一道缝隙,仅容单人侧身勉强挤过。一个披着褪色旧官袍的老吏躬着腰,如同风干的虾米般挪了出来,身后跟着几名持戈甲士,脸色木然。
“上……上国尊使……”老吏在风中瑟缩了一下,声音含混不清,“弊……弊城寡弱,难容……”他浑浊的老眼偷觑着田地沾满尘土的车驾,以及护卫兵卒身上残破的衣甲,“听闻临淄……失守……齐王……王驾……”他嗫嚅着,终究没说下去。
“放肆!”车驾旁护卫的齐军校尉猛地厉喝出声,手按上腰间残破的剑柄,却被田地猛地抬起一只枯瘦颤抖的手势阻止了。
“寡人……”田地那嘶哑破裂的声音从车帘后传出,每一个字都像是要撕破喉咙,“车驾在此!尔等何故不开仪门迎接?!”他试图维持威严,尾音却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扭曲的干涩。
那老吏吓得一个趔趄,几乎跪下,头埋得更低:“王……王上息怒!非……非是下官不开……只是……”他猛地咽了口唾沫,带着哭腔,“城中传言四起……皆谓五国联军……那燕将乐毅……神兵天降……破临淄……掠珍宝……大……大势已去……”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身体抖得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小的们……实在是怕!怕开了城门……给……给联军追兵以口实……城中百姓恐慌……我等万死……”他语无伦次,已是肝胆俱裂。
田地的手死死抓住马车前厢冰冷的木栏!木头粗糙的木刺深深扎入他掌心的皮肉。大势已去?!这四个字如同四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攮进他麻木的胸膛!
“尔——敢——!”一声饱含血气的、近乎野兽般的咆哮从喉咙深处炸裂而出!田地掀开车帘,状若疯魔!那张沾满旅途尘土、眼窝深陷的脸在凛冽寒风中扭曲成一副狰狞面具!他挣扎着就要探出身子,几乎要从颠簸的车上扑下来!
“王上!王上不可!”几名忠诚的亲卫兵卒发狠地用身体紧紧顶住君王狂乱挣扎的躯体,“此地不宜!不宜啊!”
“关门!快关城门!”那老吏见田地如此情状,吓得魂飞天外,嘶声朝着门缝里吼叫!
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飞速合拢!最后关闭前一刻,田地布满血丝、狂乱绝望的目光瞥见门内那老吏和他身后甲士眼中赤裸裸的惊恐和毫不掩饰的疏远!那绝不是对王者的敬畏!是对灾星、祸根的避之唯恐不及!
“邹——国——!”田地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被彻底隔绝在冰冷的铁门之外!只有狂风卷起的枯草和尘土扑面而来,抽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他如同被抽掉脊骨一般猛地瘫软在车厢里。
车驾狼狈地调转方向。那紧闭的城门如同一个硕大冰冷的嘲讽,在他们的车轮碾起的漫天尘埃中渐渐模糊远去。风猛烈地吹过原野,卷起的尘土如同一场苍白的丧礼,飘洒在颠簸摇晃的车辙上。
鲁王宫正殿的仪门,高大、严整得如同陵墓前的石门。上面雕饰繁复的云雷鸟兽纹饰,每一道线条都透着凝固千年的冰冷古意。鲁国最重周礼,这座矗立在城中央的宫殿便是那不可逾越礼法的化身。可此刻,这象征着古老秩序的肃穆巨门,却如同一只蹲伏着吞噬希望的怪兽,沉默地矗立在田地眼前。
他再次踏上这片曾无比熟悉的土地时,身边已再无车驾,仅余两名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如同从泥潭里爬出鬼魂般的贴身老宦。赤足踏在坚硬、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玄玉石阶上,冰冷刺骨,每一步都硌得脚心生疼。
仪门之前,鲁国国君在一小群身着深黑古礼服、面容僵硬如同石刻般的老臣簇拥下,远远地肃立在宫门内侧。他的王袍宽大庄重,戴着象征王权的高冠,仪态无可挑剔。
鲁国君面无表情,目光如同一对冰冷的墨玉珠子,毫无热度地在田地和他身后两个狼狈如同流民的老内侍身上扫过。那份刻板的审视,像是在辨认一件极其可疑、沾染污秽的出土古器。他并未如当年盛时那般走出仪门相迎,只是隔着宫门内那肃穆宽阔的广场遥遥行礼。动作虽标准,却透着一股生铁般的僵硬疏远。
“齐王驾临,陋邦惶恐。”鲁国君的声音透过空旷的宫前广场传来,带着周礼浸泡出的平缓刻板,却像冰水倒进骨髓,“然敝国……奉周制尚礼,国典有常。迎他国之主,当……”声音刻板地顿了顿,“需齐王冕旒车架、王旗仪仗、执圭而前……国使通文……方符《周礼·大传》载,此乃诸侯国交往之……”
一股比脚下玄玉更冰冷的气息瞬间攫住了田地的心脏!那些文绉绉、刻板迂腐的周礼条款在耳边嗡嗡作响!冕旒?车驾?王旗?那些东西……早已化为临淄冲天烈焰中的灰烬!连他视若性命的和氏璧,也已遗落在卫国冰冷的金砖地上!
他猛地抬头!额头青筋暴突,眼睛因极度的屈辱和震惊而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红!他死死盯着远处鲁君那张一丝皱纹都无、如同套上古板面具的脸。
“……王制不可废也。”鲁国君的声音平铺直叙地继续着,无情地切断了最后一点虚妄的幻影。他袍袖微动,对着两旁肃立的卫士极轻微地点了下头,随即果断转身!那厚重的、缀满金色铜钉的宫门,在门内绞盘沉闷的转动声中,开始极其缓慢、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度,坚定地合拢!
宫门关闭的沉重摩擦声,比卫国老吏的哭诉,比邹国甲士冰冷的眼神,更彻底地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田地身边那两名早已麻木的老宦,身体如同风中的枯叶剧烈地抖动起来。
“礼——?!”一声撕心裂肺、充满血腥气的狂啸从田地喉咙深处炸裂而出!他猛地踏前一步!赤足重重踩在冰冷坚硬的玄玉石阶上!这孤注一掷的动作扯动了他早先在济水时留下的脚踝老伤,一股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锥贯穿神经!身体骤然失衡!
“王上!”两名老宦惊恐地哀嚎着扑上前想搀扶!
晚了!
田地瘦削的身躯猛地向前扑倒!狼狈万分地砸在宫门冰冷漆黑的门槛之上!额头“咚”的一声闷响撞击在坚实的硬木上!刺骨的疼痛混合着眼前爆开的金星!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瞬间冲上鼻腔口腔!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身体却像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脸颊紧贴着那雕琢着古老云雷纹的门槛木头,尘土呛入口鼻。绝望的视野里,只看到那两扇象征着古老而不可逾越的鲁国尊严的巨门,在他眼前一寸寸地、不容置疑地合拢、锁闭!沉重的门闩落下的声音,如同棺材最终钉死的重锤!
他最后的视线模糊地掠过那紧闭宫门缝隙深处的一角——那尊立于太庙檐下、祭祀鲁之先贤的巨大古鼎。那象征着鲁国万世不移的周礼精神的古老器物,鼎身上竟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灰白的浮尘!
尘土蒙蔽的岂止是古鼎?田地躺在异国王宫冰冷的尘埃里,咳着呛入喉中的泥土,仿佛整个天下都裹挟着风霜倾覆而下。他的目光越过鲁国肃穆的殿宇,投向更北的方向——齐国五都之一的莒城。那里,曾是田氏先祖发迹的龙兴之地,坚城依旧?故人犹在?
他竟低低地、在尘土中笑了起来。喉间的腥甜,是血,还是泥?
莒城。
深秋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铅灰的肮脏颜色,沉甸甸地压在莒城的灰墙黑瓦之上。寒风抽打着城头上那些残破的旌旗。城中街道空旷得瘆人,偶尔有三两着敝衣、面有菜色的老弱庶民,如同游魂般踽踽而行,倏忽便闪进狭窄幽深的巷弄里,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不祥的气息。只有那通往太庙主街的青石板路上,车轮滚过的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刻意庄重。那是专属于新贵楚将淖齿的仪仗车驾。
太庙,这齐国田氏最神圣的祭祀祖庭,此刻更像一个戒备森严的巨大刑场。粗重黝黑的楚国军旗蛮横地挤占了齐国古老的龙蛇图腾旗原本的位置。身着厚重兽皮甲的楚国精兵,如同巨大的铁蒺藜,沉默而肃杀地沿着高高的台阶和宽阔的庭院层层布开。每一双眼睛都带着毫无情感的审视,注视着正门处。
仪仗停稳。一身火红皮甲、犹如浸染了鲜血的淖齿,缓缓步下车驾。他每一步踏在石阶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齐王田地早已在王庭阶下伫立等候。他身上那件被旅途和多次颠簸折磨得色泽暗淡的锦袍上,象征王权的十二章纹在风中微微颤抖。他竭力挺直着背脊,但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青白,眼底布满猩红的血丝,下颚紧绷得如同岩石雕就。两名形销骨立的老宦,如同被剔除了神魂的木偶,垂首侍立在他身后两侧,身体在楚国武士的威压和凌厉寒风中抖得愈发厉害。
淖齿踱步到他面前停下。火红的甲片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折射出妖异的光芒。他审视着面前这位流亡的王者,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过田地每一寸紧绷的肌肉,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混杂着征服者审视猎物和某种更为深邃冰冷算计的光芒。
“大王于危难之际远奔至莒,”淖齿开口,声音宏亮震耳,在空旷肃杀的大庙前庭嗡嗡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扎进田地的耳膜,“此乃上天佑齐,亦不负我王……顷襄王之深意也!”他刻意顿了一顿,目光如同铁钩锁住田地强撑起的瞳孔,“顷襄王感大王之艰危,急命末将率我大楚精兵,不远千里前来襄助,欲图……复国雪耻!”
复国雪耻!
这四个字如同淬了最猛烈的毒汁的箭矢,精准地贯穿了田地最后那一点虚妄的尊严!他浑身猛地震颤了一下!眼眶瞬间被烧灼的血气冲得发痛!喉头艰难地滚动着,想挤出一点声音,哪怕是象征性的谢意。
“大……楚王恩泽,寡人……”他的话艰难地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带着一种濒死般的喘息感,“铭感五内……”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着喉管深处。
淖齿脸上那抹笑意陡然加深,却带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那灼眼的红甲几乎贴到田地冰冷的锦袍!同时,他宽大的右手突然探出,如同鹰爪攫物,极其霸道地一把攥住田地那条早已僵硬冰冷的左手手腕!力量之大,指爪瞬间陷入皮肉!
“大王识时务!”淖齿的语调突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般的意志,盖过了田地微弱如风中残烛的话语,声音在大庙上空爆开,“齐国颓势至此,非大王之过!皆因那燕贼乐毅奸险狡诈,兴无名之兵,行暴虐之举!侵齐土,掠宗庙,罪不容诛!”
一股刺骨的冰冷,如同细密的冰针,猛地从被淖齿死死攥住的腕骨沿着田地的血脉急速窜向头顶!这恶贼……他在说什么?!
田地脸色煞白!他想抽回自己的手,那铁钳般的爪子却纹丝不动!一股混杂着狂怒、恐惧和极深屈辱的暗流在他早已濒临崩溃的内腑里疯狂冲撞!眼前猩红的甲影和对方口中喷出的、污蔑对手的恶毒之词,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同时灼烫着他的身体与早已残破不堪的神智!
淖齿那只攥着君王手腕的手猛地向上抬起!如同提起一只待宰的羔羊!他另一只粗糙、布满了战场老茧的大手随即有力地拍在田地僵硬的肩膀上!力道之大,拍得他整个身体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近在咫尺,瞳仁深处闪烁着一种混合了野狼噬血前的兴奋与毒蛇锁定猎物要害的冰冷光芒!
“大王勿忧!”淖齿的声音陡然变得高亢激昂,如同沉雷滚动于太庙上空,压过呼啸的寒风,“楚国之剑既至!便是大王之剑!末将在此立誓——”他攥着田地手腕的铁爪更加用力,如同要将齐国王室的最后气运也尽数捏碎!淖齿的目光如同淬炼过的匕首,深深刺入田地紧缩的瞳孔,声音陡然压下,如同毒蛇游走于耳廓,“必杀乐毅!为大王……雪此不共戴天之仇!”
“为大王复国!为大王——雪恨!”太庙周围环立的楚国精兵猛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应和!那整齐划一的咆哮,裹挟着兵戈特有的冷硬杀气,如同无数沉重的铁锤,狠狠砸进田地早已不堪重负的耳膜!巨大的声浪将他震得眼前发黑,身躯在淖齿的钳制下如同风中脆弱的苇草般剧烈颤抖!
雪恨?这震天的喊杀……这骤然紧锁腕骨的、传递着清晰杀戮气息的恐怖力量!田地那强撑起的最后一丝精神堤坝,在这一刻,被彻底冲垮!乐毅的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烫上心口!残存的理智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他!杀了乐毅!无论代价!
他仰着头,看向太庙高耸的屋顶。铅灰色的天光下,几只不知名的黑色大鸟无声地掠过飞檐,投下不祥的阴影。
杀!
淖齿感觉到那被锁死的腕骨之下传来一阵更剧烈的抽搐。一丝微不可察的、猎物踏入陷阱的冰冷笑意在他眼底深处悄然掠过。
子时已过。莒城沉寂,如同巨大的坟墓。
太庙最深处的齐宫旧址——一片临时圈出的、守卫森严的偏殿院落。曾经守卫这里的老齐宫廷卫,已被全部替换。院子里,只有楚国士兵沉重的皮靴踏在石板上的单调回响,伴随着盔甲金属细微的摩擦声,如同永无休止的丧钟节拍。殿内唯一还闪烁着鬼火般昏光的,是田地暂栖的那间寝殿小窗。窗纸被刺骨的寒风拍打着,发出类似鬼魂呜咽的噗噗声。
殿内寒气透骨。灯油早已熬干,最后一点豆大的火苗在灯盏里挣扎了几下,倏忽熄灭!浓稠而冰冷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田地僵卧在冰冷的、连薄褥也无的硬榻上。黑暗骤然降临,如同重重幕布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将他内心残存的那点微光也无情打碎。所有压抑下的声音,绝望地冲了出来!济水西岸战马踏碎骨肉,联军如蝗虫般涌入临淄城门的巨响,卫国金砖地上滚烫香汤被掀翻的刺耳哗啦声,邹国、鲁国王宫大门最终沉重合拢的金属撞击……无数声音化作尖锐的针,在脑海深处搅动穿刺!一个嘶哑扭曲的、被放大了无数遍的诅咒声最终占据了所有——“尔等蠢物!大势已去!”是那鲁国老吏惊恐的脸!
“不——!”田地喉咙里爆发出一声野兽濒死的、充满血气的低吼!这声音在空荡荡、冰冷的寝殿墙壁上碰撞折返!他猛地从硬榻上弹坐起来!浑身被虚汗浸透!心脏如同被无数只冰冷的手攥住拧紧,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黑暗中,只有他自己撕裂的喘息声无比清晰!恐惧!纯粹的、无法驱散的、源自内心深潭的恐惧攥住了他!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狭窄缝隙。
一股微弱的、带着劣质油脂烟气的新火光亮起,驱散了门口一小块黑暗。一个模糊、细长如同剪影的人形,弓着腰,极其迅速地无声滑入。手中擎着一支新点燃的短牛油火烛。火光跳跃着,照亮来人那身熟悉的、黯淡的齐国老内侍服——正是那位一直跟在田地身边的老宦。火烛的光芒只够映亮他那张枯槁憔悴、爬满沟壑的脸和捧着火烛的、枯树枝般颤抖的手。他一步一步,极其轻缓地朝着田地卧榻挪过来,火苗在移动中不安地摇曳着。
“王上……”老宦嘶哑的声音如同破败的风箱,“寒夜难熬……老奴……给王上掌灯……”那刻意压低的声音在死寂中带着不自然的喘息。
榻上的田地如同石雕僵立!瞳孔在骤然刺入的火光下收缩如针!一股寒意,比这寝殿最深的黑暗还要冰冷刺骨!他认得这老奴!可这深夜突如其来的火光……这鬼祟如夜枭的步伐……一种源自于无数血腥倾轧中淬炼出的、野兽般的直觉猛地攫住了他!
那老宦挪到了榻前几步之遥,手中的火烛向前略略送了一送,似乎只是想将火光更靠近惊恐的君王一些。就在这微小的动作间!田地那双布满血丝的眼,在跳跃的火苗映衬下,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惊怖万分地捕捉到对方垂落、藏在阴影中的另一只手!
那只枯瘦如同鬼爪的手里,紧握着一样东西!那样东西随着他的步子从衣襟阴影下时隐时现,在火光边缘,闪过一道极微弱、却异常锐利的金属冷光!
不是铜杯!不是火石!那形状——
一道比闪电更惊怖的意念劈进田地的脑海!
他的身体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人力量!不是防御,是野兽被逼入死角后疯狂的扑击!他发出一声非人的狂嚎!整个人如同疯虎般从床榻上猛扑出去,双爪撕裂黑暗,直接抓向那老宦手中跳跃的火烛和那藏着凶器的鬼爪!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
“噗!”滚烫粘稠的油蜡泼溅开!烛火骤然熄灭!黑暗重新统治一切!
就在这天地重归浓墨的瞬间!田地只觉一股恶风带着死亡的锐气直扑面门!他凭借着本能拼命侧头!脸颊火辣剧痛!一道冰冷锋利的刀锋几乎擦着他耳畔扫过!黑暗中,只听到一声沉闷的皮肉撕裂声和滚烫的液体溅到脸上的感觉!
“噗!”沉重的闷响!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紧接着是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属于老人的短促闷哼!
田地什么也看不见!狂怒和灭顶的恐惧如同火焰烧灼着肺腑!他狂吼着,凭借方才那一击的感觉,合身扑上那还在痉挛的老躯!双手死死地、如同铁钳般掐住了对方的脖颈!指节深深陷进衰老松弛的皮肉之中!用尽全身力气下死力!骨头被挤压的咯吱声在黑暗里令人牙酸!身下的躯体猛烈地抽搐了几下,然后彻底瘫软下去,再无声息。
田地趴在冰冷的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猛烈发抖。脸上有粘稠的液体蜿蜒流下,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口腔里全是浓郁的铁锈腥味,不知是他自己脸颊被刀锋划开的血,还是这老宦脖颈里喷涌出的温热液体……黑暗中,他抬起一只沾满温热和粘稠的手,黑暗中那黏腻腥气的液体沾满了指缝。他猛地缩回手,仿佛触碰到了烧红的烙铁!另一只手在地上急切而慌乱地摸索!指尖突然触到一物!冰冷、短小、有着单刃的厚重背脊和锋锐无匹的刃口——一把小巧、但足以致命的匕首!
“啊——!”一声崩溃的嘶嚎终于冲破喉咙,在漆黑死寂、血迹弥漫的寝殿里炸开!
殿外院落中原本如同鬼魅般巡弋的楚国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在这凄厉哀嚎响起的瞬间,诡异地停滞了短暂的一息。
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块低低压在莒城上空。巨大的楚国玄色战旗已然取代了太庙最高处那象征齐国的图腾旗帜。庙宇深处,一座相对完整、原本供奉田氏远祖的宽阔偏殿已布置起来,权作临时的点将厅。殿内充斥着呛人的烟草和皮革混合的浓烈气味。
淖齿端坐主座,一身锃亮的红黑相间重甲。他面色如同覆盖了一层薄冰,看着两名楚国军校架着一名浑身是血、几乎无法站立的老军士跪伏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那老军士脸上、皮甲上尽是干涸发黑的血块和新染的伤口,仅剩的一只眼在散乱的头发下惊恐地转动着。
“看清楚!昨夜在偏殿院中巡守的,究竟是谁?”淖齿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敲击回响。
“将……将军!”老军士痛苦地喘息着,那只独眼绝望地扫过大殿两侧一排排如同铁铸般矗立、面色僵冷的楚国军校,“看……看清楚了!真是赵校尉带的那队人……小……小的认得赵校尉的甲……和他那个……脸上有疤的亲兵……”他喘息着,声音因剧痛而断断续续。
淖齿的指节在巨大的青铜案角上缓缓摩挲了一下,眼中冰冷的寒芒缓缓扫过殿下肃立的众将中,一个魁梧身形、脸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中等军校。
那刀疤军校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目光微垂:“末将……遵将军令轮值巡视,绝无懈怠!此人……”他声音粗硬,指向地上血糊糊的老军士,“诬陷!”
“很好。”淖齿的声音毫无波澜。他缓缓站起身,厚重的甲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缓步踱到殿中央,在那独眼老军士和刀疤军校之间站定,如同审视两件待毁的器物。
“昨夜刺客……”淖齿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刀刮过铁甲,在大殿每一根梁柱间撞击,“趁着内侍为大王掌灯时猝然发难!幸而大王神武,手刃凶顽!然……”他猛地转头,刀锋般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刀疤军校,“这刺客……乃是趁你赵成所部昨夜轮守偏院空隙混入!你……有何话说?!”最后一声厉喝,如同晴天霹雳!
“末将无罪!”那被唤作赵成的刀疤军校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中迸射出被冤枉的暴怒和一丝绝望的反抗,“值守名册有记!末将……”话音未落,淖齿猛地伸手,从殿侧护卫士兵手里抓过一把沉重的铜质符节!那符节足有半臂长短,棱角分明!
没有半分犹疑!手臂带着可怕的爆发力猛抡而下!
“噗嚓!”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沉闷颅骨碎裂声在死寂的大殿中骤然炸开!
温热的血液、灰白色的粘稠脑浆如同被砸碎的瓜瓤,混合着铜符棱角上崩起的骨屑,呈放射状猛地泼溅开来!喷溅在冰冷的地砖上、近旁呆立的军校甲衣上、甚至淖齿垂落的冰冷甲叶裙上!赵成那颗原本梗着脖子怒视的头颅,如同被重锤击烂的陶罐,瞬间塌陷、变形!魁梧的身躯连惨哼都未能发出一声,便如同被抽去所有骨头般软软瘫倒,尸体还在神经质地微微抽搐。
腥烈的血气如同浓雾般瞬间弥漫开来。殿内肃立的楚国军校们,身体在同一时刻绷紧如铁,脸色却如同蜡像般僵冷,所有目光齐刷刷低垂下去,只盯着身前沾染了自己同袍鲜血的地面。
淖齿扔掉手中沾满红白秽物的沉重铜符节。那“哐当”的金属砸地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赵成……玩忽职守!”淖齿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带着血腥气的铁锤敲击最后的棺材钉,“致使有宵小混入!惊扰大王!罪不容诛!立斩!”
没有回应。只有愈发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
“尸身……”淖齿面无表情地擦了擦溅在护腕上的一点血渍,“拉下去。枭首示众,传示三军!”他猛地转向殿门方向,声音如同淬炼过的寒冰,“即刻请大王!升朝!”
正午。昏黄的日影挣扎着穿透厚重的灰云,如同垂死者的目光,吝啬地落在地面上。莒城太庙这片圣地,今日被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笼罩着。那具被斩下来的赵成头颅,被一根粗大的长矛刺穿,高高挑在太庙正前方宽阔的广场中央。头颅面目稀烂变形,凝固的暗黑色血迹糊满了
就在这颗狰狞头颅的下方,正殿大门洞开。临时搭设的王座高高在上。田地已被“请”了上来,坐在那张铺着象征至尊的猩红厚绒毯子的座椅上。他的脸蜡黄中透着一股死灰,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蛛网般的红丝,目光呆滞地落在远处。身上那件象征王权、此刻却污损暗淡的锦袍,在刺骨的晨风里微微抖动。脸颊上那道昨夜被刀锋擦破的伤口微微翻卷着,边缘渗着细小的血珠。两名新的、同样面无人色的侍臣如同寒风中的鹌鹑,立在他王座侧后方的阴影里,几乎将全身缩进宽大的衣袖中。
殿下宽阔的庭院里,黑压压一片,肃立着楚国最精锐的刀斧甲士。玄色的甲胄反射着阴沉的天光,如同钢铁的丛林。每名甲士的脸都藏在深重的兜鍪阴影中,露出的只是冷酷的眼神。巨大的黑色军旗,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撕裂声。整个场地被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死寂统治着。
淖齿,那身灼眼欲滴的血色皮甲在广场一片玄黑死寂中如沸腾的岩浆中心。他按着腰间的长剑,踏着沉重如鼓点的步伐,一步步踏上石阶,来到君王御座之下。他单膝触地,铠甲在冷硬的地面发出铿锵撞击!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军中叩礼!每一个棱角和线条都浸透着铁一般的意志和无法言喻的强横力量。
“逆贼已诛!大王受惊!”淖齿抬起头,宏亮的声音如同撞击铜钟,在空旷的广场上空震荡,“末将护卫来迟!万死莫辞!”声音在寂静中撞出可怕的回响,如同战鼓擂在每个人的心口!
田地置于猩红毯上的那只枯瘦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着攥紧了膝头冰冷的锦袍织金纹路。那袍面上细密的金线仿佛变成烧红的钢针,扎刺进他的皮肤。他的目光艰难地从广场中央那狰狞的首级上移开,扫过阶下那片如铁铸刀斧丛林般的楚国甲士,最终落回面前单膝跪地、低垂着厚重头盔的淖齿背上。那跪姿如此恭顺标准,但那血红的甲胄和背后升腾起的无边煞气,却如同烧红的烙铁印在他的魂魄之上!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猛窜至头顶!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不……不对!这绝不是忏悔谢罪!
田地喉咙里发出一阵如同毒蛇般细微的、压抑到极致的嘶鸣!他想大吼“拿下此獠”!想从王座上跳起来下令!但身体如同被万载玄冰冻僵!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地颤抖!血液似乎都冻结在血管里!目光死死盯住淖齿按在腰间剑柄上的那只戴着粗糙铁手套的右手!
终于!
淖齿低垂的头盔缓缓抬起!那甲面下两道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锁住田地那双因极致恐惧而扩张的瞳孔!
“然而!”淖齿的声音如同霹雳炸开在君王头顶!“末将身为楚臣,受命于顷襄王!亦奉天下之义!”他猛地站起身!拔剑!
动作快如毒蛇出击!带出一道凄厉无比的银亮剑光!完全无视任何君臣礼法!
那冰冷的寒光撕裂空气!直取王座之上!
电光石火之间!田地那具被恐惧和绝望彻底碾碎的身体里,竟然爆发出一种穷途末路中的疯狂!他猛地在巨大的王座上弹起来!不是闪避,而是向着那道夺命寒光猛扑下去!双手如同恶鬼的爪,毫无章法地疯狂抓向淖齿拔剑的手腕和那张布满冰冷杀意的脸!
“啊——!”一声短促到极致的、不像人声的裂帛嘶嚎从田地喉咙里迸出!
剑光终究没能完全闪开!冰冷的锋刃切开空气,也切开了他本能抬起格挡的手臂皮肉!鲜血喷溅!田地的身体借着前扑之势猛地撞入淖齿怀中!冲力将猝不及防的淖齿撞得一个趔趄!两人一同翻滚着砸向冰冷坚实的石阶!沉重的铠甲与血肉之躯剧烈碰撞,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在瞬间!阶下肃立的楚国甲士们如同得到了最终的命令!他们整齐划一地轰然踏前一步!“锵!”如林的刀剑同时出鞘!无数冰冷的锋刃折射着阴沉的天光!整个太庙广场瞬间被钢铁的寒潮淹没!那巨大的、如同风暴席卷而来的拔刀声淹没了石阶上一切挣扎!
淖齿和君王的身体在几级台阶上翻滚厮打!如同两只纠缠的濒死野兽!嘶吼声、沉重的撞击声、皮肉被撕裂的声音混杂一片!
台阶下方,黑压压的钢铁丛林如泰山压顶般围拢!无数的刀锋如同嗜血的獠牙,形成一个不断收紧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绞杀圈!
翻滚中,田地沾满尘灰污血的锦袍被石阶边缘狠狠挂住,“嗤啦”一声撕裂开来!一枚圆形的、边缘沾着厚厚泥污血垢、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玉圭,从破裂的袍襟中猛地滚落出来!顺着冰冷的青石台阶,蹦跳了几下,一路滚落!“当啷啷”,玉圭清脆又沉闷地在肃杀的死寂中滚过几级台阶,最终停在广场冰冷坚硬的地面中央,孤零零地躺在粘稠的血泊中。
田地在与淖齿致命的撕缠中,眼角的余光恰好瞥见那块滚落的玉圭!
那块象征着他命数、他田氏齐国的玉圭!
一道比剑锋更加凌厉刺骨的痛苦猛地贯入田地的头颅!喉咙里炸开一股滚烫腥甜的液体!他想喊,想咒骂!想扑过去抓住那玉圭!想撕裂淖齿的喉咙!但浑身的力量连同意识都被那只掐在脖颈上的铁爪彻底扼杀!身体在淖齿有力的压制下剧烈抽搐!
淖齿那双铁钳般的手死死卡紧田地脖颈!他沾满血污的狰狞面容贴近田地那张因窒息而扭曲紫胀、眼神涣散的脸!鲜血顺着两人搏斗的躯体染红了一级级的台阶!他猛地发出一声仿佛来自幽冥的狂嚎!不是因对手的抵抗,而是被一种纯粹的发泄和最终达成目的的极致暴戾所点燃!他手臂上贲张的肌肉如同盘结的巨蟒骤然收紧!爆发出足以摧山断流的绞杀之力!
“咔——嚓!”颈骨被巨力扭断的清脆声响清晰地爆开!如同一根坚韧的绳索被猛地绷断!
君王那双因剧痛和窒息而怒凸充血的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死死盯着不远处地上那沾血的玉圭,仿佛要把那亡国之恨也刻入玉髓之中!
淖齿感受着身下躯体彻底停止痉挛。他粗重地喘息着,血汗混合流下鬓角。他推开那具软塌塌的尸体,如同丢弃一件破败的旧物。站起身,重甲上沾满血污和尘灰。他的目光扫过脚下滚动的玉圭,扫过阶下肃立的铁甲死士,最后停留在那具死不瞑目的君王尸骸之上。
“齐王田地!”淖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主宰者审判亡灵般的冷酷无情,“失地辱国!背盟丧师!轻狂无度!天怒人怨!”每一个宣判般的词语都砸在血腥的空气中,“致使宗庙崩颓!生民涂炭!其罪……当诛!吾奉天命讨之!”
他猛地抬起滴血的靴子,毫不犹豫地狠狠踩在那块孤零零躺在血泊中的玉圭之上!
“咔嚓!”一声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玉石碎裂声,在死寂的太庙广场上荡开!玉圭被那沾染着君王血迹的沉重战靴踏破!断裂为几块!
广场中央,那具身首异处的楚国军校尸骸和悬挑的头颅下方,碎裂的玉圭浸在血污里。一滴浓稠、鲜红的血珠,顺着断裂处崭新的锐利棱角,缓缓滴落,在冰冷的玉圭碎片上,蜿蜒划开一道绝望的血痕。
天色灰沉,太庙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齐王田地的尸身被两名面无表情的楚国士兵粗暴地拖拽着出来,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划出一道蜿蜒粘稠的污痕。淖齿站在石阶之上,如同铁铸的魔神,冰冷地目送着那具曾经尊贵的身躯如同朽木般在尘泥中被拖远。
广场上凝固的杀气缓缓散去,只剩下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远处,一道灰影如同轻烟般悄无声息地滑过广场角落,在残垣断壁的阴影里停住。燕国使节那没有表情的脸,缓缓转向这边。他的目光在淖齿身上稍作停留,随即滑落,在那具被拖走的尸骸上停留一瞬,最后,牢牢定格在那片已经凝结着粘稠血迹的石阶洼处,那几块碎裂的玉圭残片上。
一块断玉的尖角,直直刺向阴沉的天幕,像一道凝固的指控。使者的瞳孔深处,似有某种冰冷的星火一闪而逝。
几乎与此同时,淖齿那沾满干涸血污的沉重靴底也踏碎了最后一块完整的青石方砖。他抬起头,正迎向那双来自幽暗角落、同样不带温度的审视目光。
浓重的死寂中,一滴血珠,正沿着玉圭断口参差的棱角,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蜿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