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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扼秦幻梦(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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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朝堂气氛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肃立无声,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因子几乎能迸出火花。楚怀王端坐于丹墀之上高高的蟠龙宝座,冕旒遮住了他大半神情,但紧握宝座扶手的指节依旧绷得发白。

“众卿,”熊槐的声音透过冕旒的玉珠传来,“齐王遣使递书,力邀寡人结盟,举合纵之师西伐强秦。若功成,则割秦之武关、蜀、汉三地与我大楚。卿等……作何看法?”声音飘忽,透露出内心的巨大挣扎。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后,左侧文臣班列中,一人越众而出,身姿挺拔如劲松,正是三闾大夫屈原。他正值盛年,气宇轩昂,面容刚毅。未开口,一股沉凝浩然之气已扑面而来。

“大王!”屈原的声音如同黄钟大吕,瞬间撕裂了沉闷的空气。“秦国豺狼本性,其贪暴狡诈,早已为天下共见!所谓秦楚之盟,虚有其表,实乃缚我强楚于其虎视眈眈之下、待其食尽的虚言圈套!其‘永结同好’之言,无非是想使我楚国放松警惕,任其宰割!此等包藏祸心之约,实为绞索!大王岂能久处鼎镬之中?!”

他越说越激动,手猛地指向西方,宽大的袍袖带起风声:“今齐王与孟尝君,洞悉秦人之狼子野心,胸怀大义!不计前嫌,以如此广袤之国土作酬,愿助我大楚雪昔日之奇耻!报张仪之旧仇!复疆土之实利!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是天赐大王称雄于南方,与秦、齐鼎足而立的机遇!岂可因一时畏秦之虎威,弃此匡复天下大义、奠我楚国万世之基业之机?!”

屈原的话语铿锵有力,如洪流激荡。但另一边,令尹昭阳脸上早已布满寒霜。在屈原最后一个字落定之时,他冷笑一声。他亦出列,转身面向屈原,袍袖挥动间带着凛冽的风:

“屈大夫!”昭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屈原话语的余音,“莫要在此空谈误国!徒逞口舌之快,纸上谈兵,何益于郢都万民之安危?!秦之虎狼之师,关中铁骑何等剽悍?兵力之雄厚,兵锋之锐利,六国诸侯谁能独撄其锋?!”他猛地转向楚怀王,语气变得极其沉重而充满威胁,“‘张仪欺楚’之恨,痛彻臣等骨髓!然痛定思痛,大王!今日若背秦弃约,明日清晨,那函谷关内倾巢而出的黑潮般的秦军,便会渡过大江,踏破我楚国王陵宗庙!烧毁我宫室殿堂!屠戮我子民百姓!血洗郢都!待那时……屈大夫口中那所谓的‘蜀汉沃土’,所谓的‘万世基业’,不过是大王败亡之后才得践行的水中月镜中花!是亡国后写在废纸上的空头契约罢了!有何价值?!”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两把冰冷的匕首,直刺向高台上的楚怀王:“大王!齐人此举,其心可诛!乃驱虎吞狼之毒计!诱我楚国至险境绝地,使其置身事外,妄图以我楚国儿郎之热血,消解秦对齐国之灾厄!此乃驱羊搏虎,不自量力,自取其祸!”

随着昭阳的话语落地,殿上以他为首的众多权贵重臣纷纷出列,跪倒在地,一片愁云惨雾般的应和声立刻如潮水般涌起:

“令尹大人所言极是!大王三思啊!”

“秦不可敌!背约恐招灭顶之灾!请大王以江山社稷为重!”

“武关天险,强如赵国也难攻下!蜀道之难,飞鸟尚且难逾!齐人空口许诺,如何能信?!”

“若开罪强秦,齐国远水救不了近火!我楚国子民何辜?!”

忧惧秦国报复的声音,夹杂着对合纵前景的极度悲观和对齐人用意的恶意揣测,汇成一片低沉却汹涌澎湃的噪音浪潮,如同带着剧毒的瘟疫瘴气,在原本肃穆的殿堂里迅速蔓延扩散。这些声音背后,既有对秦国强大实力的深深恐惧,有对楚国自身实力的极端不自信,也未必没有早已被秦国暗中渗透收买的势力在兴风作浪。

屈原脸色涨红,据理力争,声音更加高亢:“惧敌不前,割地事秦,才实乃亡国之兆!秦之野心,焉有填满之日?今日割商於,明日便要割汉北!我楚地终将被其食尽!唯有破釜沉舟,奋起而击!方有生路!韩魏赵燕,同仇敌忾,岂是儿戏?!请大王明断!”然而他那激昂澎湃的声音,在巨大而沉闷的保身避祸和恐惧强权的喧嚷浪潮冲击下,显得那么微弱、孤立无援,很快便被无数忧惧的低语嘶喊所淹没了。他甚至能看到人群中几道看向自己、带着强烈恶意和讥讽的冰冷眼神。

楚怀王熊槐端坐于丹墀高台之上,冕旒剧烈晃动,珠玉碰撞发出细碎的、混乱的声响。他的面容隐藏在玉珠的阴影下,但那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如同沉海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殿上死寂般的对峙让他如坐针毡。大殿虽然温暖如春,但冷汗早已无声地从他鬓角渗出,沿着发根滑落,浸湿了内衬的锦帛。

他颤抖的手再次拿起案几上那封比烙铁更烫手的赤色誓言绢书副本,目光一遍又一遍,无比贪婪又极度恐惧地逡巡在“武关”、“蜀”、“汉”这几个地名上——那是何等广袤富庶、足以改变国运的诱人之地啊!然而,每每视线略过这些字眼,张仪那张狡猾、刻薄、写满嘲弄的脸孔仿佛就在眼前浮现!紧接着,昭阳口中描绘的那副恐怖画面也随之升腾而起!无数只无形的、冰冷的巨掌,瞬间扼住了他的脖颈,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时间在这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流逝得异常缓慢。群臣屏息,注视着宝座之上那最终决断的身影。终于,冕旒之后,传来一声极其沉重的悠长叹息。

楚怀王熊槐嘴唇紧抿至发白、失血,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齐王好意……寡人心领……”

这几个字如同耗尽了他所有的精血和气力。他放下绢书,如同丢掉一块烧红的烙铁,将那齐王的密函缓缓地推离了身前的几案边缘。

熊槐停顿了一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更低、更沙哑的声音补充道:

“……然寡人思之……我楚国……前与秦国有约在先……不宜此时……背约生事,引火烧身。”

他眼神空洞地扫过殿下一张张或紧张或失望的面孔:“……实为……为我大楚西境百万黎民百姓安危生计计……此事……就此作罢!”

这微弱到近乎呢喃、带着深深颤栗的语音落入一直伫立等待的景元耳中,景元眼中那最后一点燃烧的、期盼的火苗,彻底熄灭,瞬间化为一片死寂绝望的灰烬。

他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旋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恢复了一个使节应有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他整了整衣冠,然后对着丹墀之上的楚怀王,拱手,动作标准而僵硬,深深地行了一个辞别大礼:

“外臣……告退。”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说完,他挺直腰背,没有再看殿中的任何人,转身,迈着与来时一般沉稳的步伐,向殿外走去。只是那离去的背影,在殿门射入的光线映照下,显得异常沉重、萧索。

暮春三月,中原应繁花似锦,生机勃勃。然在秦晋之交、函谷关外广阔的平原与丘陵地带,东风凛冽,卷起漫天沙尘,天地一片昏黄。肃杀之气取代了盎然春意。一面面巨大的旌旗在呜咽的风中狂舞翻卷。旗影掠过大地,留下不安的阴影。

庞大的联军阵地上,赵国的精锐骑兵引颈长嘶,健壮的胡马喷吐着浓重的白雾,摩擦着蹄铁的蹄子焦躁地刨着脚下干裂的土地。马背上的骑士手中锋利的骑矛和长戈闪烁着冰冷刺目的寒光。

魏国引以为傲的重装武卒如山峦般列阵于中军左翼,巨大的木制盾牌构成一片沉重的铁灰色方阵森林。戈、戟、矛密如丛林,自盾牌上方探出。整个方阵移动时,发出整齐而沉闷的踏地声和甲叶摩擦碰撞的碎响。

韩国的弓弩兵阵列紧凑,布于侧翼后方的高坡。士兵们沉默地张紧弓弦,将锐利的铜镞弩箭装填在巨大的臂张或蹶张弩机上。涂了厚厚油脂的牛筋弩弦散发着腥味,整个阵列透着一股压抑的肃杀之气。

来自齐国的披甲锐士则列阵于最前。厚重的青铜胸甲闪耀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锐利的青铜戈矛组成密集而耀眼的光栅。阳光偶尔艰难地撕开厚重的阴云,洒落道道金光,照射在这片寒芒森林之上。

函谷关,巨大坚固的关墙依山而建,以坚硬的青灰色巨岩层层叠压垒砌而成,在沉沉铁幕般笼罩的阴云衬托下,更显其狰狞、巍峨、凛不可犯!关墙垛口上,无数黑色小点涌动。

此刻,六国联军这支规模空前的庞大军团终于艰难地汇聚于此。军容之盛,几乎覆盖了肉眼所及的平原。然而联军主帅台上,田文身披玄黑犀甲,外罩深青色织锦战袍,独自伫立。强劲的东风裹挟着沙尘呼啸而过。他面色肃然,然而内心深处盘踞的却是万丈深渊——军阵南翼的位置,始终是空的!

魏国大营的主将司马庚,策马来到主帅台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灼和疑惑:“孟尝君!我军汇集于此已逾二十余日!厉兵秣马,士气日渐耗磨。然南方楚营所在,至今依然空如旷野!约定输来的粮草辎重车……更是音讯全无!此乃何故?!”

话音未落,另一侧赵国阵营方向传来急促沉重的马蹄声。赵军主将赵希冲到台前勒马。他面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眼神锐利如刀:“孟尝君!两月前在邯郸盟会之上,你指天誓日!保证楚军必出武关、赴函谷助战!保证楚国粮秣必源源输于我大军之后!如今我军将士数万人暴露于关下!营中所余粮草不足十日之用!敢问相国大人,如今这等局面,究竟作何打算?!”

他身侧的一名韩国将领也驱马上前,脸上忧惧之色更浓:“近日军中人心浮动,各种流言难以遏制……其中多有令人胆寒之语……或言楚王背信弃义,早已慑于秦威,再度倒戈投向秦国去了!我军后方……恐有倾覆之危!”

就在这流言蜚语扩散、人心惶惶之际!一阵更加急促、更加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刺破喧嚣!

“闪开!急报!闪开!!”嘶哑的吼声传来。

只见一骑自西南方向的丘陵后疾驰而出!骑手身披残破轻甲,身上、马身上沾满深褐色泥浆和暗红色的干涸血迹!速度丝毫未减。冲到主帅台下,斥候猛地勒缰!马匹人立而起!斥候从飞驰的马背上滚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报!……报孟尝君!!”斥候挣扎着抬头嘶喊:“秦……秦军主力……自武关……出!真真正正的主力!最前方……竟有数队……打着‘楚’字旗号的骑兵为先锋!!已与我军……部署在丹水河谷……三千后军遭遇!我军……寡不敌众!粮车……遭焚毁!将士……已……全军覆没啊——!”最后一个字喊出,他猛地喷出一口暗红的鲜血,头朝下栽倒。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点将台上,田文身形猛地一晃!指关节爆发出“咯咯”声!脸色瞬间惨白如雪。

千辛万苦!他原以为武关、蜀汉之地已足够诱使那楚王背离强秦,孰料此獠竟懦弱愚蠢、背信弃义至斯!楚国铁骑竟与秦军主力同流合污!

无边的愤怒、被背叛的耻辱、功败垂成的绝望,如同滚烫的熔岩瞬间冲垮了理智!

他如同僵硬般地,缓缓转动脖颈,死死地望向西南方向的天际。

“合纵破秦之局……竟毁于楚!毁于熊槐一人之手!”田文的声音干涩、嘶哑,充满刻骨的冰冷恨意!那寒意猛烈地向四周激散开来。

夜幕降临。

函谷关隘,点起连绵不绝的火把!火光熊熊跳跃,俯视着关前平原上陷入混乱的联军大营。

联军大营中,篝火一片片熄灭下去。死寂的黑暗迅速吞噬着营盘。

“不好了!魏军……魏军拔营了!!方向——东!”一名哨兵声嘶力竭的惊惶嘶喊猛然响起!

如同瘟疫爆发!魏国方阵方向,无数火把开始混乱地向东方蠕动移动。

赵军主将赵希双眼布满血丝,几步冲上高台,声音已经近乎咆哮:“孟尝君!!大势已去!司马庚不告而退!魏军一撤,我军侧翼全开!!秦军若趁此开关,或西南楚骑夹击,我军腹背受敌!!败军之祸就在顷刻!请相国速速下令全军撤退!!”

赵希话音未落,韩国的使者连滚带爬地冲上台来,“扑通”跪倒:“孟尝君!饶我韩国儿郎一命吧!!粮道已断!援军何在?根本就是绝路!军中……哗变在即!士卒皆言……此地已成绝地!速撤!速撤啊!!”

联军主帅大帐之内,仅剩下田文孤身一人。案几上唯一一盏微弱的青铜豆灯燃着黄豆大小的光晕。昏黄摇曳的火苗,映照着田文惨白如纸的脸。

他的目光落在案头那张赤色合纵盟书帛卷上。那齐国朱红印玺,在他眼中像一个咧开嘲弄的大嘴。他的手指颤抖着,抚过“武关、蜀、汉之地尽归于楚”……墨迹鲜亮如初,散发着刻骨的恶臭与讥嘲。

“熊槐……楚国……”这两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

就在这心胆俱裂的瞬间!

“呜——呜——呜——呜呜呜——”

一阵低沉、雄浑、充满杀伐之气的号角声,骤然穿透营地的混乱喧嚣!随之响起的,是远方函谷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关门绞盘转动声和木闸开启的摩擦声!

田文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情绪被疯狂取代!他发出一声低沉而压抑的咆哮!猛地抓起案上那枚玉质虎符!

“东撤!!”两个破碎不堪的字眼从他喉咙深处疯狂挤出!

命令下达的瞬间!整个联军营地仿佛炸开了锅!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绝望欢呼和末日恐惧的哭嚎!鼓点声、呼喊声、尖叫声、呵斥声、嘶鸣声、破碎声……汇成一片末日交响!

田文跌跌撞撞大步跨出帅帐!

帐外!一股酷烈的干冷东风扑面而来,带着函谷方向的烟尘气味和刺骨冰寒!风中卷来的只有尚未燃尽的黑色灰烬!它们如同漫天飞舞的黑色纸钱,铺天盖地般覆压下来,瞬间落了他满头满脸!

他下意识地猛然闭眼!

然而就在闭上眼眸的刹那!一股滚烫的、混浊的、腥咸的液体,骤然涌出,划过他冰冷麻木的脸颊,重重砸在他脚下干渴的黄土之上!

一声轻微的脆响——那凝聚了他一生功业、权柄与最后希望的玉质虎符,从他指间滑落,摔在荒凉的战场上。

那炽热的液体,连同那象征权力和失败的冰冷玉符,一同坠落在尘埃里,迅速被干渴的黄土地吞咽吸尽,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前平原上,呜咽的东风变得更加凄厉狂暴。风掠过空旷的战场卷起千堆尘沙,翻腾起破败的旌旗、折断的戈矛、散落的竹筐陶罐……恰似六国散尽、诸侯离心离德后,天地奏响的悲凉挽歌。东方合纵的最后余烬,终于被这凛冽的秦关长风,彻底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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