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4章 法送(下)(2/2)
余烬的红光,越来越暗了。最后一点火苗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只剩下一些暗红色的炭块,在灰烬中明明灭灭,像地狱深处窥视的眼睛。
四周猛地暗了下来。星光似乎也变得惨淡。那白色的人形,在沉沉的黑暗里,显得越发突兀,越发刺眼,像大地上一块无法愈合的、惨白的伤口。
按照规矩,该结束了。
秀兰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召唤的声音。她应该喊男人的名字,喊他回来。用特定的、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呼唤方式。可她的喉咙像被冻住了,舌头僵硬得不听使唤。
就在她拼命挣扎,想要挤出一点声音的时候——
地上那白色的人形,忽然,动了一下。
不是大幅度的动作。只是覆盖在头部位置的白布,极其轻微地,凹陷下去了一块。仿佛……是里面的人,轻轻吸了一口气,白布贴在了口鼻的位置上。
秀兰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
那凹陷很快又恢复了平整。接着,是胸口的位置,白布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隆起,然后落下。一次。间隔很长。又一次。
他……在呼吸。
很微弱,很缓慢,但确实在呼吸。
秀兰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几乎要瘫坐在地上。还好,还好……他还在喘气。厄运被送走了吗?
可还没等她这口气松完,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白色的人形,开始……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扭动起来。
不是坐起,不是翻身。而是像一具关节被重新组装过的木偶,或者一条巨大的、无骨的白色肉虫,在地上僵硬地蠕动。他的肩膀先耸动了一下,带动整个上半身极其不自然地侧转,然后腰部拧动,双腿以一种绝不可能的角度跟着弯曲、拖动……
他就用这种完全不符合人体常理的、笨拙而诡异的蠕动方式,一点一点地,从原来躺倒的地方,“挪”开了半尺左右的距离。白布摩擦着地面,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刺耳。
挪完之后,他又停了下来,恢复了那种笔直的、僵硬的姿态,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处白布那缓慢到极致的起伏,证明这
他在干什么?
秀兰的脑子一片空白。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的脚踝,膝盖,腰腹,胸口……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这绝不是刘能!刘能睡觉打鼾,翻身像砸夯,走路外八字,他绝不会,也绝不可能做出这样……这样非人的动作!
那白布
她想起那些落在白布上的纸灰黑斑。它们似乎……变大了一些?蔓延开了一些?
白色的人形又动了。这次是手臂的位置。那条手臂,在白布一根看不见的线吊着,直挺挺地,从身侧举起,举到与肩膀平齐的位置,然后停住。五指的位置,白布被撑开,依稀能看出是手掌张开的形状。
他就那样举着手臂,指向一个方向——村子的方向。
一动不动。
夜风似乎停了。连最后几声虫鸣也噤了声。只有无边的寂静,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星光冰冷地洒落,照亮这片老坟岗的边缘,照亮地上那一小堆尚有余温的黑色灰烬,和灰烬旁,那个盖着白布、姿势诡异、指向村庄的“人”。
这不是结束。秀兰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这诡异的静止,这可怕的指向,仿佛只是一个……确认。一个标记。
“法送”失败了?还是……以另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成功”了?
那指向村庄的手臂,意味着什么?他要回去?以现在这种样子回去?回到他们的家,躺上他们的炕,继续做她的“男人”?
秀兰不敢想下去。她看着那只抬起的手臂,看着白布下那模糊的人形轮廓,看着那随着微弱呼吸一起一伏的胸膛。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她忽然明白了,最深的恐怖,并非来自面目狰狞的鬼怪,也非来自鲜血淋漓的惨象。而是来自最熟悉的人,在你眼前,一点点褪去“人”的痕迹,变成某种你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沟通、却又顶着熟悉躯壳的“存在”。
你们之间,隔着的不再是争吵、冷战或怨恨,而是一条比阴阳更遥远、比生死更绝望的鸿沟。
他近在咫尺,却已远在天涯。
星光越发惨淡了。东边的天际,隐约透出一丝极模糊的、鸭蛋青似的亮光,不是天明,只是黑夜最深时,那一点虚弱的、将退未退的底子。
风又起,大了一些,吹得周围的荒草簌簌作响,也吹动了地上那惨白的人形身上覆盖的白布。布角飞扬起来,又落下,像无声的招魂幡。
秀兰终于挪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脚。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是走过去,掀开那白布,确认法送是否成功,看看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男人?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指向村庄的、僵直的手臂,看着那在晨风与残夜里微微飘动的惨白布料。一声遥远的狗吠,从村子最深处的某个角落,颤抖着,撕破了凝重的寂静,传了过来。
秀兰知道,无论法送成功与否,那白布下的,都将和她一起,走回那个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庄。走回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木门。
夜风带着入骨的寒意,卷起地上冰凉的纸灰,扑打在秀兰麻木的脸上。她终于一步一步地,向那个白色的人形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踩在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