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9章 不存在之地(2/2)
然后,他看见那团黑暗开始“流”进车里。
不是穿过,是渗透。像黑色的粘稠沥青,从玻璃边缘、从车门缝隙、从每一个微不可察的孔隙里,一丝丝、一缕缕地渗入。它们蜿蜒着,爬过操控台,爬过地板,向车厢里蔓延。
“不……不要过来……滚开!”坐在地上的男人手脚并用向后爬,后背抵住了座椅,无处可退。他抓起地上不知谁掉落的矿泉水瓶,胡乱扔向那蔓延过来的黑色,瓶子穿过那黑色,落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响声。黑色不为所动,继续蔓延,缠上了他的脚踝。
没有触感。男人愣了一下,低头看去。他的脚踝还在,但被黑色缠绕的部分,皮肤的颜色正在迅速褪去,变成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而且那灰白正顺着小腿向上蔓延。
他想叫,却发不出声音,张大嘴,只有气流嘶嘶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他想用手去扒开那黑色,手指却直接穿了过去,什么也没碰到。那黑色不是实体,只是一种“现象”,一种“抹除”。
灰白蔓延到了他的膝盖、大腿、腰腹。所过之处,衣服的颜色也一同褪去,变得灰败,然后连同
不是消失,是存在感在迅速减弱,像被橡皮擦一点点擦掉的铅笔痕迹。先是轮廓模糊,然后细节消散,最后,整个人从下往上,一点点“淡”出了这个世界。没有血迹,没有残骸,就像他从未存在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骚臭气味,证明他刚才还在那里。
女人看着丈夫在她眼前以这种无法理解的方式“消失”,连尖叫都卡在喉咙里。她缩在座椅角落,双手抱头,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那黑色,那抹除一切的灰白,解决掉男人后,微微顿了一下,像无形的触角在空中探寻,然后,朝她涌来。
老周透过后视镜看到了这一切。他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开车,离开这里!他右脚猛踩油门,虽然感觉不到任何加速,但他祈祷着,绝望地祈祷着。
就在这时,覆盖前挡风玻璃的黑色,忽然波动了一下。那两张脸的轮廓,似乎转动了一下“视线”,从女人身上,移到了后视镜里,移到了老周的眼睛上。
冰冷的凝视,穿透镜面,钉入他的瞳孔。
老周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冻住了。手脚麻木,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黑色分出几缕,像有生命的藤蔓,顺着车厢壁,从两侧向他爬来,爬向驾驶座。
要死了。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这个鬼地方,像那个醉汉一样,被抹掉。
他不甘心。他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股无形的束缚,手指一根根抬起,颤抖着,移向方向盘旁边一个红色的、平时几乎用不到的按钮——那是直接连通总控的紧急故障警报,按下去会发出极其刺耳的蜂鸣,并自动发送定位信号。他不知道这玩意儿在眼下这鬼地方有没有用,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动作。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按钮的瞬间——
覆盖玻璃的黑色,和车厢里蔓延的黑色,像退潮一样,毫无征兆地,猛地向后缩去。
不是退回,是“消散”。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吸走,它们迅速变淡、变薄,从粘稠的流体重新化为难以捕捉的阴影,然后像一阵被风吹散的烟,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前挡风玻璃外,重新出现了景象。是熟悉的路,虽然依旧昏暗,但能看到远处居民楼的零星灯光,能看到路边歪斜的广告牌。仪表盘上的数字跳动了一下,显示着正常的速度和里程。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声,引擎低沉的轰鸣,窗外细微的风声,所有的声音一瞬间全都回来了。
仿佛刚才那几分钟令人窒息的恐怖,只是一场幻觉。
老周僵硬地转过头。
车厢中段,那女人还缩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的、动物般的呜咽。但她还“在”,没有被抹除。
她旁边的地板上,空空如也。没有男人的尸体,没有衣物,连他刚才失禁留下的水渍都看不到。干干净净,好像那个人从未存在过。空气中,连那丝骚臭味也闻不到了。
老周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慢慢转回头,看向前方被车灯照亮的、再正常不过的柏油马路。他的手还虚按在那个红色按钮上方,剧烈颤抖着。
巴士又平稳地开过两个站。无人上下。
终于,到了这条夜班线的终点站——一个孤零零的、亮着惨白灯光的小调度场。老周把车缓缓停进车位,拉上手刹。动作机械,像一具提线木偶。
一直压抑着哭泣的女人,这时候猛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冲到后门。门开了,她逃也似的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冲进调度场边更亮的办公楼方向,一次都没有回头看这辆巴士,也没有看老周。她的裙子在奔跑中显得有些凌乱,但很快消失在门后。
老周独自坐在驾驶座上,很久没有动。车厢里安静得可怕。他慢慢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温的。他还在。
他又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刚才那男人消失的地方。地板光洁如新。
良久,他才哆哆嗦嗦地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关车门时,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车厢。然后,“砰”一声,用力把门关上,锁死。
他慌忙掏出手机报警,报完警后走到调度室窗外,敲了敲玻璃。里面值班的老头抬起头。
“跑完了?”老头问。
老周点点头,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关于那对夫妻,关于那段消失的黑暗,关于那个被抹掉的男人。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干涩的:“嗯,完了。”
“行,早点回吧。”老头也没在意,又低下头去看他的小电视。
老周转身,慢慢朝大厅走去,等待警察的到来。
夜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身上。
走到大厅大门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辆刚刚开回来的末班巴士。它静静地趴在那里,在惨白的灯光下,车窗一片漆黑,像一只睡着了、却随时会睁开空洞眼睛的巨兽。
…………
从那天起,老周再也没开过那趟夜班线。
而关于城市西郊午夜巴士的都市怪谈,不知不觉间,又多了一个模糊的版本。传言里,那是一辆会开往“不存在之地”的巴士,误入者,会被永远留下,抹去一切痕迹。没人说得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因为见过的人,大多没能回来,或者,再也说不出口。
夜还很长,巴士依旧每晚按时发出,穿过城市的灯光与黑暗。只是细心的人或许会发现,那条穿过西郊的夜班线,在某个特定的、荒凉的路段,司机总会不自觉地把车速,提到允许范围内的最高值。
然后,目不斜视,飞快地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