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7章 幽冥往事(2/2)
我站着不敢动,只能极力转动眼珠往下看。暗红色的月光,混合着地面上幽幽的绿火反光,照在我脚下的泥地上。我清晰地看见,我影子的边缘——本应是被月光和火光投射出的、轮廓模糊的深色人形——正在发生一种极其细微的、缓慢的变化。
影子靠近老槐树根系的那一侧边缘,颜色正在一点点加深,从深灰变成墨黑。而且,那墨黑的边缘,不再是与地面融为一体的模糊,而是……呈现出一种锯齿状的、毛茸茸的质感。
就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从老槐树那个方向,极其缓慢地爬进了我的影子里。它在用我的影子做掩护,或者,它正试图与我的影子融为一体。
没有声音,没有形状,没有任何超乎常理的景象。仅仅是影子的颜色和质感,发生了一种违背光影规律的诡异变化。但那种“被什么无形之物缓慢侵入、附着”的感觉,比看见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怪,更让我头皮炸裂,骨髓发凉。
我想尖叫,想跳开,但祖父严厉的叮嘱和眼前这无法理解的景象,像两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和双腿。
我只能僵立在那里,浑身冰冷,感觉着那股源自影子深处的、难以言喻的阴寒,正顺着我的脚后跟,一丝丝、一缕缕地向上攀爬。
祖父似乎毫无察觉。他只是专注地看着那团即将熄灭的绿火。最后一点纸钱化作青烟——那烟也是笔直上升一小段,然后诡异地折向西南方,消散了。
绿火终于彻底熄灭了。地上只留下一小片焦黑的、奇形怪状的痕迹,像一个扭曲的符号。几乎在火焰熄灭的同时,我眼角的余光看到,我影子边缘那异常加深的、毛茸茸的黑色,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恢复了正常的、模糊的深灰色。
仿佛刚才那惊悚的片刻,只是我极度恐惧下的幻觉。
祖父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这口气在闷热的夏夜里,竟凝成了一道淡淡的白雾。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显得异常疲惫,像是刚刚耗尽所有力气,进行了一场无声的搏斗。
“走吧,回了。”他的声音沙哑。
他走过来,再次牵起我的手。他的手比刚才更冷了,像一块冰。我们沿着来时的田埂往回走。路过那个死狗和枯草圈的地方时,我屏住呼吸,不敢看。
祖父却似乎瞥了一眼,然后极轻地摇了摇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般咕哝了一句:“贪嘴的畜生……不该吃的东西,是能乱吃的么?”
回到那间弥漫着草药和旧书气味的老屋,他打来一盆热水,里面撒了一把不知名的干叶子,让我把脚泡进去。水很烫,那叶子有种刺鼻的辛香。泡了很久,直到冰冷麻木的脚趾恢复知觉,那股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寒意似乎才被驱散了一些。
祖父坐在昏暗的油灯旁,又点起了烟袋,红光在他脸上一明一灭。他看着我,看了很久,才说:“今晚上看到的,别跟任何人说。尤其是……影子的事。”
“爷爷,那到底是……”我终于忍不住问。
祖父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盘旋上升,让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有些‘路’,不是给人走的。有些‘东西’,就喜欢在路口徘徊,等人‘送’东西。影子连着魂儿,灯下黑,影里阴,它沾上你一点影子,就能跟着你,认你的门。”
他磕了磕烟灰,声音低沉,“王老婆子无儿无女,没人念着,没人送,路上孤清,就容易招来些不干净的‘搭子’。咱们送了盘缠,算是尽了心,送她上了路。那些‘搭子’……沾了点活人阳气,也就散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听懂了。那个诡异的、毛茸茸的黑色边缘,那个试图融入我影子的“东西”,就是祖父口中王奶奶黄泉路上的“搭子”。它在等一份无人认领的“供养”,而我们,恰好成了那个“差点”被它标记的活人供品。
“那狗……”
“狗比人灵性。”祖父打断我,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它大概是闻到了‘路上’掉下来的什么东西,贪嘴,吃了。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就得留在那儿,替人家看‘门’了。”
我似懂非懂,但不敢再问。那一晚,我在祖父的床上紧紧挨着他睡,却依旧做了整晚光怪陆离的噩梦。梦里没有具体的鬼怪,只有无边无际暗红色的田野,无数个规整的枯草圆圈,和一条条僵硬鼓胀的惨白影子,在无声地旋转。
后来,我再也没参与过任何“送盘缠”的事。祖父也渐渐老了,村里通了公路,年轻人都去了城里,那些古老的、繁杂的、带着泥土和神秘气息的白事礼仪,连同那些关于路口、影子、搭子的诡异传说,也如同田埂上清晨的露水,在现代化的日光下,迅速蒸发,消失无踪。
祖父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平静去世。按照新规定,送去县里火化,骨灰盒葬在了公墓。干净,整洁,没有田埂,没有十字路口,没有暗红色的月亮,也没有纸自行车燃烧的绿火。
我站在祖父那贴着瓷照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墓前,摆上鲜花。阳光很好,松柏青青。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某个瞬间,我会忽然想起那个暗红的夏夜,田埂上无声行走的一老一小,稻田里那个规整得可怕的枯草圈,老槐树下那团幽幽的、旋转的绿火,以及我脚边影子上,那曾悄然蔓延又悄然褪去的、毛茸茸的黑色边缘。
我再也回不到那个充满禁忌、神秘,与鬼神比邻而居的乡土了。那些恐惧,连同那片土地本身深藏的、不可言说的秘密和温柔,都被推土机和水泥,深深埋在了整洁的草坪和光滑的大理石之下。
我们得到了清晰、符合逻辑的世界。却也永远失去了,在昏暗摇曳的油灯下,听老人用最平淡的语气,讲述最惊心动魄的幽冥往事时,那份混杂着恐惧、敬畏与莫名牵连的乡愁。
祖父和那个时代一起,被静静地“发送”了。而这一次,没有绿火,没有搭子,也没有人在月光下检查自己的影子。
风过墓园,松涛阵阵,像一声悠长、寂寥的叹息,不知在为谁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