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4章 明君与诤臣(1/2)
五月的洛阳,晨光来得早。当第一缕金红色的光线刺破东天际的云层,洒在则天门巍峨的城楼上时,常朝时辰已近。
百官再次肃立于长生殿前广场,气氛比前两日更加微妙难言。许多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文官班列前方,那道紫色身影。狄仁杰今日来得格外早,他独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闭目养神,花白的须发在晨风中微微拂动,面容沉静得仿佛一尊古旧的石雕,唯有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泄露了这两日耗费的心神。
张柬之站在他不远处,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紧了紧手中的笏板,将担忧压在心底。梁王武三思及其党羽则聚在另一侧,低声交谈,偶尔瞥向狄仁杰的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他们也在猜测,今日女皇会如何决断。
“入殿——”通事舍人的唱名声拉长了调子,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百官依序鱼贯而入。大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沉滞的气息。御座之上,武曌已然端坐。与昨日相比,她似乎……有些不同。依旧是冕旒朝服,威严具足,但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是昨夜未曾安眠。她的神情不再是昨日退朝时的冰冷莫测,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沉重的平静,仿佛暴风雨过后的海面,波澜不惊,却深不可测。
例行仪程很快过去。当值殿御史按例询问“有本启奏”时,整个大殿的目光,再一次有意无意地汇聚到了狄仁杰身上。
然而,出人意料地,狄仁杰只是微微垂首,并未出列。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已尽到了所有努力,只剩下听凭天命的淡然。
武曌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百官。她的视线在狄仁杰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感慨,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无人能懂的愧意?随即,她移开目光,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前日,朕曾言,欲于龙门营建毗卢遮那大佛,并敕令天下僧尼,日捐一钱,以助其工。”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心头一紧,知道最终的宣判时刻到了。
武曌的语气很平缓,听不出喜怒,更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此议之本,在于祈福镇国,彰显功德。朕之初衷,不可谓不善。”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狄仁杰,这次停留的时间更长:“然,内史狄仁杰,连上两疏,切谏此事。其言曰:巨像之兴,耗费亿万,恐竭民力;日捐之令,名为自愿,实则扰民;更引前朝秦隋之鉴,谓朕此举,有伤圣德,动摇国本。”
她将狄仁杰奏疏中最尖锐的批评,用最平直的语气复述出来,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淡化。每说一句,殿中不少官员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尤其是梁王党羽,脸色已变得有些难看。
“朕,”武曌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决断的力量,“细览狄卿奏疏,彻夜深思。”
她不再自称“朕”,短暂地停顿,仿佛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狄卿所言,虽言辞激切,然其心赤诚,其所虑者,非为一己之私,实乃社稷之重,民生之苦。”
这句话一出,满殿皆惊!女皇这是……承认狄仁杰说得对了?
武曌的目光变得深远,仿佛穿透了殿顶,望向更广阔的天空与山河:“朕御极以来,常以‘爱养苍生’自勉。今若因一己之宏愿,而致万民添愁,边备有损,府库空竭,则非但无功,反为大过。佛像虽宏,难抵民心之固;金石虽坚,不如法度之公。秦隋之亡,殷鉴不远,朕岂敢或忘?”
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罕见的、近乎自我剖析的清醒,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感慨:“狄卿之谏,如暮鼓晨钟,发朕深省。为君者,当时时以民心国本为念,岂可耽于虚妄之功,而忽于实在之害?”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清晰而坚定地宣布:
“故朕决意:天下僧尼日捐一钱之诏,即行废止!龙门建造通天浮屠金铜大像之役,一并罢停!已勘选址、所备物料,着由将作监、少府监妥善处置,或用于修补官署桥梁,或入库封存,不得浪费分毫!”
“轰——”
尽管已有预感,但当这命令真的从女皇口中明确说出时,大殿中还是响起了一片无法抑制的、混杂着惊愕、庆幸、难以置信的细微骚动。许多官员猛地抬起头,看向御座,眼中充满了复杂的神色——有对女皇最终能纳谏的敬佩,有对一场巨大风波平息的后怕,更有对狄仁杰竟真能力挽狂澜的震撼!
张柬之猛地握紧了拳,指节发白,胸中一股热流激荡,几乎要冲口呼出“陛下圣明”!他强自忍住,转头看向身旁的狄仁杰。只见老友依旧垂目而立,身躯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两行浑浊的老泪,悄无声息地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滴落在紫袍的前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耗尽心血后终于见到曙光、肩负的重担骤然卸下的、混杂着无限感慨与一丝欣慰的泪水。
武三思等人脸色瞬间变得极为精彩,青红交错,却又不敢在此时表露任何不满,只能随着众臣,在一片短暂的寂静后,纷纷躬身,声音参差不齐却洪亮地响起:
“陛下从谏如流,虚怀若谷,实乃苍生之福,社稷之幸!臣等感佩!”
“陛下圣明!”
颂扬声回荡在大殿中。这一次,少了前日的虚伪与逢迎,多了几分真实的如释重负。
武曌摆了摆手,止住了颂声。她的目光再次落到狄仁杰身上,声音放缓了些许:“狄卿。”
狄仁杰用袍袖极快地拭去泪痕,出列,深深拜下:“老臣在。”
“卿年事已高,为国事呕心沥血,连日上书,更深夜不寐,朕心实念之。”武曌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份“念之”,在此刻语境下,已近乎最高褒奖,“此番谏阻,非为忤逆,实乃忠鲠。朕非不明事理之主,然居深宫,有时耳目或有壅塞,正需卿等股肱之臣,直言不讳,以匡不逮。”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情,语气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人能察的怅惘:“这江山,这百姓,终究……是朕的倚仗,亦是朕的责任。卿今日之言,朕记下了。”
狄仁杰再次叩首,声音哽咽却清晰:“陛下能纳逆耳忠言,罢此苛役,非独老臣之幸,实乃天下万民之幸,大周江山之幸!老臣愚钝,唯知竭诚报国,今见陛下如此,纵死……亦无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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