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6章 摩崖石刻(1/1)
石淙会饮的喧嚣与诗情,随着酒阑人散而渐渐沉淀。山谷间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清幽,但一种新的、更为持久而沉重的声响,很快便取代了宴会的丝竹与吟哦,成为石淙河畔的主旋律——那是铁锤敲击钢錾的叮当之声,清脆、坚硬、富有穿透力,与石淙河水永恒的轰鸣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人力与自然角力、欲将短暂繁华铸入永恒石骨的奇特交响。
武曌的意志被迅速执行。将作监派来了最富经验的石工首领和数十名技艺高超的刻手,少府监调拨了特制的精钢錾头、大小不一的铁锤、用于打磨岩面的金刚砂,以及大量鲜艳的朱砂。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果然“协同”其事,实际上掌握了诗篇选定、书丹布局乃至监工进度的大权。
首先面临的是诗篇的遴选与布局。数百首诗作自然不能尽数上石。张易之兄弟与几位被指定的文学侍从(多是亲近他们或急于攀附者)闭门数日,从堆积如山的诗笺中挑选。标准不言而喻:御制诗当然是核心,必须占据中央最醒目、最平整的位置;太子、相王、武氏亲王及宰相的诗作,依爵位官职依次排列;那些辞藻华美、颂圣得体的作品优先;而像张柬之那类格调过高、隐含劝诫的诗篇,则被巧妙地置于边缘或次等位置,甚至其诗中“固护君子德,岂唯王者欢?”等敏感句子,在初步的誊录稿上被略作“调整”或淡化处理。最终的布局图样经过张易之审定,呈报武曌御览。武曌大概扫了一眼,对自身诗作的位置与大小表示满意,对整体布局的“庄重和谐”予以首肯,至于细节,便交由他们“斟酌办理”。
书丹上石,是决定刻石神韵的关键一步。将文字以朱砂毛笔直接书写于打磨过的岩面,要求书者不仅书法精湛,更需气魄沉雄,能在巨大的尺度上把握字形结构与篇章气韵。张易之有意让张昌宗担此重任,既可彰显其才华,又是莫大荣宠。张昌宗推辞一番后,“勉为其难”地应承下来。
这一日,天朗气清。巨壁前搭起了数丈高的、牢固的木构脚手架,平台宽阔,可供人行走操作。岩壁已经过初步打磨,虽仍保留天然肌理,但已足够平整。张昌宗身着特制的窄袖胡服,以免广袖碍事,在一众工匠、官员以及不少闻讯前来“观摩”的随驾臣僚注视下,缓步登上高台。他面对巨壁,凝神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接过工匠递上的、特制的大号狼毫笔,饱蘸浓稠如血的朱砂汁液,抬手挥毫。
笔锋触及岩石的瞬间,微有滞涩,但张昌宗腕力颇足,运笔如行云流水。他先从中上部、位置最尊的御制诗开始。“三山十洞光玄箓”,第一个“三”字便写得硕大饱满,结构舒展,带着明显的宫廷书法雍容气象,又因尺幅巨大而平添几分雄健。朱红的字迹在灰白岩壁上洇开,鲜艳夺目,宛如一道伤口,又似一记烙印。
张柬之也在围观的人群中。他站得较远,身边是同样沉默的狄仁杰。他仰头望着高台上张昌宗挥毫的身影,看着那鲜红的字迹一个个显现,心中并无半分欣赏艺术的热忱,只有冰冷的疏离与隐痛。他看到张昌宗书写时那刻意放缓以显沉稳、实则难掩表演意味的姿态;看到张易之在台下负手而立,嘴角含笑,不时与身旁官员低语,显然对弟弟的“风采”极为满意;看到周围那些官员们仰头赞叹、窃窃私语的模样。他仿佛看到,这朱砂书写的,不仅是诗句,更是谄媚、是特权、是女皇晚年的倦怠与虚荣,是无数民夫工匠即将为之挥洒的血汗。那鲜红的颜色,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来压制胸中翻腾的愤懑与无力感。狄仁杰似乎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柬之,山水无言,然镌刻其上者,后人自有评说。”张柬之闻言,喉头动了动,终究没有出声,只是将目光从那些朱红字迹上移开,投向更远处奔腾不息、对这一切浑然不觉的石淙河水,仿佛要从那永恒流淌的自然之力中,汲取一丝坚持的勇气。
书丹持续了数日。除了核心的御制诗,其他重要诗篇也由张昌宗或他指定的书法出色的官员、匠师书写。朱红的线条在巨壁上逐渐蔓延,形成一片繁复而有序的文字图阵。布局基本遵循事先的图样,主次分明,尊卑有序。远远望去,灰白的巨壁仿佛披上了一件由朱红色符文织成的奇异法衣,在青山绿水间显得格外突兀而威严。
书丹完毕,待朱砂干透,真正的錾刻工程便开始了。这才是最考验耐力、技艺与时间的部分。数十名精选的石匠分成数组,各自负责一片区域。他们攀上脚手架,选定位置,左手执钢錾,右手抡铁锤,看准朱砂笔迹的边缘,“叮”的一声,锤落錾进,石屑应声崩起一小片。
起初,叮当声尚显稀疏零落。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工匠投入,锤击声渐渐密集、连贯起来,最终汇成一片清脆而坚硬的金属风暴,密密麻麻地敲击在岩壁上,又与石淙河水的轰鸣混响在一起,充斥整个山谷。这声音不像水声那般自然浑成,它尖锐、人为、充满目的性,一声声,仿佛都敲在时间的骨骼上,要将某些东西强行嵌入。
石匠们的工作艰辛而专注。他们需要根据字迹的笔画粗细、转折弧度,选择不同型号的錾子,沿着朱砂线外侧约一分处下錾,先勾勒出字形轮廓(“双钩”),然后再将笔画中间的石料剔去,形成深度均匀的阴刻凹槽。每一锤的力量都需要控制得当,太重可能崩裂岩石或破坏字形,太轻则效率低下。坚硬的嵩山石岩,对钢铁的錾头是极大的考验,不时需要更换磨砺。石屑如雨般纷纷落下,在工匠们布满尘土和汗水的衣襟上堆积,也洒落在下方的河水、草地和围观者的脚边。
张柬之有时会在远处驻足,并非观看,更像是被这持续的、无法忽视的声响所牵引。他望着那些在高空脚手架上一丝不苟劳作的身影,他们黧黑的面庞、健硕的臂膀、被汗水浸透的短衫,与这华丽诗宴、与张氏兄弟的锦衣玉食形成刺眼的对比。他看到有工匠因长时间仰头挥锤而脖颈僵硬,被人换下揉捏;看到磨钝的錾头被扔进木箱,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看到监工的将作监官员拿着图样,大声吆喝指挥。每一次锤击,似乎都敲打在他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忧国忧民之情上。他不禁想,这些工匠家中可有待耕的田地?可有倚门盼归的妻儿?他们挥汗如雨,凿刻着帝王将相的风流雅事,自己可能却目不识丁,更无法理解这些诗句背后的权力游戏与耗费。这种荒谬而真实的割裂感,让他胸中闷痛。他转身欲走,却听见身旁两个低声交谈的年轻官员,正兴致勃勃地猜测最终刻成的效果,讨论哪首诗的位置更好,言语间满是对此“盛事”的向往与羡慕。张柬之脚步一顿,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比石淙河的水汽更寒。他默然离开,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拖出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武曌并未完全置身事外。她时常在张易之、张昌宗等人的陪同下,驾临“观澜阁”或亲至施工现场附近巡视。她并不登高,只站在安全处,远远望着那日益成形的石刻轮廓。
这一日,她看到工匠们正在錾刻她御制诗的尾联“且驻欢筵赏仁智,雕鞍薄晚杂尘飞”。当刻到“仁智”二字时,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陪同的张易之立刻躬身细听。
“此‘仁智’二字,笔画可再深些,阔些。”武曌凝视着岩壁,缓缓道,“山仁水智,乃天地大德,亦是朕心所慕。当有厚重之感,以配其意。”
“是!臣即刻吩咐工匠,务必加深加阔,显出陛下仁智涵天的胸怀!”张易之连忙应道,挥手召来监工官员传达旨意。
又有一次,看到某位亲王诗中有一处笔画复杂的字刻得略显局促,她微微蹙眉:“此处失之爽利,有碍观瞻。令匠人细心修整,宁可慢些,务求完美。”
她甚至对张昌宗最初书丹的某个字的撇捺角度,提出了修改意见,认为其“柔媚稍过,当增遒劲”。张昌宗自然唯唯诺诺,立刻安排匠人按新要求修改——这意味着需要先将已刻出轮廓的字迹部分磨平,重新书丹,再行錾刻,工作量倍增。
张柬之有一次恰好随狄仁杰等老臣陪同巡视,听到了女皇这些关于笔画深浅、字形气韵的细致要求。他垂首立在狄公身后,心中却如惊涛骇浪。陛下对石刻细节如此关注,耗费如此巨力,追求所谓“完美”与“不朽”,可曾以同样的心思,关注过一道减免赋税的诏令是否执行到位?关注过边关戍卒是否衣粮充足?关注过州县牢狱中是否有冤屈待伸?石刻的笔画深浅,难道比百姓的生死温饱更重要吗?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凉,不仅为这劳民伤财之举,更为这象征性的、对形式完美的执着,背后所揭示的统治重心的某种偏移。他抬眼,极快地瞥了一眼女皇的侧影,那张依旧威严、却明显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此刻正流露出一种近乎艺术家对待作品的专注与苛求。这神情,竟让他感到一丝陌生,一丝寒意。
在武曌的密切关注和张氏兄弟的殷勤督办下,石刻工程进展“顺利”。叮叮当当的锤錾声日夜不休(夜间燃起火把照明),石屑堆积如山。朱红的书丹痕迹被一点点剔除,取而代之的是深入石骨、边缘清晰的阴刻凹槽。原本光滑的岩壁,渐渐布满了文字的沟壑,像一道道承载着特定时代信息与欲望的伤疤,也将成为穿越时间的密码。
风起时,卷起地上的石粉,与河上的水汽混合,弥漫在空气中,带着一股淡淡的、石头与金属摩擦后的特殊气味。石淙河水依旧奔腾,仿佛对这强加于其同伴身上的、属于人类的文明印记,抱以永恒的、冷漠的旁观。而那堵巨壁,在无数次的锤击下微微震颤(或许是错觉),沉默地承受着一切,将它千万年的寂静,换成了这短暂却意图永恒的、充满权力意志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