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飘来飘去(2/2)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些植物纤维绷带,去除凝固的胶状物。陈飞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看到自己受伤后的翅膀。
状态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右翼明显不自然地垂落,根部关节处肿胀,皮肤呈现不正常的青紫色。左翼虽然好一些,但翼膜上纵横交错着数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红色伤痕,像是被粗暴缝补过的破帆。原本应该流动着能量光泽的翼膜,此刻显得暗淡无光,某些地方甚至有细微的、萎缩的迹象。
陈飞的心沉了下去。
“尝试慢慢感受它们,”云鸢引导道,“不要用力,只是感受翅膀的存在,感受能量在脉络里细微的流动。就像你刚刚觉醒时做的那样。”
陈飞闭上眼睛,将意识集中在背后。他能感觉到两片翅膀沉甸甸的物理存在,能感觉到右翼根部传来的、隐忍的刺痛,能感觉到左翼脉络里那些断裂处阻塞的滞涩感。他尝试着向它们发送“展开”的指令。
右翼纹丝不动,只有更剧烈的疼痛作为回应。
左翼轻微地、颤抖着向外移动了几厘米,翼尖无力地垂下,然后就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起来。
挫败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这就是他用一切换来的结果?一对残破的、可能再也无法完全飞翔的翅膀?
“第一次尝试,已经很好了,”云鸢的声音平静地传来,“恢复需要耐心。很多重伤的族人需要数月甚至数年才能重新飞上天空。你的身体基础不错,源骨强度很高,这很重要。”
她帮陈飞重新做了简单的固定,但这次允许左翼有很小的活动范围。“每天进行这种感知和轻微活动练习,每次不超过十分钟。逐步重建神经和能量的连接。”
下午,云鸢有事离开了“愈之崖”。陈飞独自坐在平台边缘,双脚悬空在万丈深渊之上,望着对面悬崖上那些自由飞翔的身影。
风吹过,带着谷底的水汽和森林的气息。阳光温暖地照在他的脸上。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美好——自由、开阔、安全、同类环绕。这本该是他梦想中的天堂。
可为什么,他感到的却是一种更深的、无所依凭的茫然?
飘来飘去。
这个词语突然闯入他的脑海。是的,飘来飘去。他的身体来到了这里,但他的心,他的记忆,他过去的二十多年,还留在那片红色的荒野上,留在钢铁的聚落里,留在那些他抛下的人身边。
他像一片被狂风从故土卷走的叶子,飘荡到了一个陌生的、美丽却疏离的地方,找不到扎根之处。
他想念维修班里机油的刺鼻气味,想念金属管道规律的嗡鸣,甚至想念王铁山粗哑的嗓音。他想知道老吴是否安全,林曦、赵工、老雷他们怎么样了。苏青还活着吗?罗烬……在最后一刻被他甩开手时,那个男人眼中闪过的究竟是什么?
还有那艘坠毁的“远征号”空舰,照片上第七翼队那些年轻的脸庞,那句“愿翅膀永不折断”的祝愿……他们最终折断了吗?在“白光闪耀,烟雾迷漫”中?
记忆的碎片在他脑中旋转、碰撞,无法拼凑成完整的画面。他拥有的只是碎片:聚落的片段,峡谷的逃亡,跳跃的强光,还有来到这里后看到的这片过于美好的天空。
真实是什么?过去发生了什么?翼族为何衰落?大灾变的真相是什么?罗烬说的“诅咒”和云鸢口中的“进化分支”,哪个更接近真实?
他感到头痛欲裂。
下意识地,他伸手摸向石台上那块深褐色的记忆结晶。云鸢说它是“唤醒者”的媒介。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凉、粗糙的表面时——
嗡。
熟悉的共鸣感传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温和,却更深入。背后的源骨轻轻震颤,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渴求的、想要连接的悸动。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抵抗,也没有刻意激发。他只是闭上眼睛,放松自己,让那种共鸣自然而然地流淌。
碎片来了。
这一次不是狂暴的洪流,而是缓慢浮起的、朦胧的影像和感觉:
·触感:粗糙的岩石表面,带着阳光的余温。一只手(不是他的手)正抚摸着刻在岩石上的飞鸟纹路。
·声音:风声,很大的风声,在某个很高的地方呼啸。风中隐约夹杂着笑声——很多人的笑声,年轻、欢快、无忧无虑。
·气味:某种浓郁的花香,混合着汗水和皮革的味道。
·情绪:一种强烈的、几乎让人落泪的……归属感。以及一丝深藏其下的、对未来隐约的忧虑。
·画面碎片:夕阳下,一群有着翅膀的影子,轮廓被镶上金边,正排成整齐的队形,向着远方的群山飞去。其中一个影子回过头来,挥了挥手……
·低语:“……记住回家的路……”
这些碎片持续了大约十几秒,然后缓缓褪去。陈飞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落。
那是谁的记忆?是这块结晶的原主人吗?那个“家”是哪里?是这座翼巢吗?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结晶,它似乎比刚才温暖了一些,内部有极微弱的光晕流转。
就在这时,一阵强风从峡谷下方卷起,吹得陈飞一个趔趄。他急忙抓紧岩石边缘。
风声中,他听到了由远及近的、有力的翅膀拍击声。
他抬头望去。
一个巨大的身影正从下方急速上升,带着呼啸的风声,稳稳地落在了他所在的平台边缘,落地的震动让岩石都微微一颤。
是之前看到的那位有着深灰色巨大羽翼的翼族——雷啸。
他比陈飞想象的还要高大魁梧,身高超过一米九,裸露的上身肌肉线条分明,布满了各种伤疤。他的脸庞棱角分明,下巴上有一道浅浅的旧伤,头发是短而硬的铁灰色。最慑人的是他的眼睛,是猛禽般的金黄色,此刻正锐利地打量着陈飞,目光尤其在陈飞那被固定着的、残破的翅膀上停留了片刻。
他的翅膀此刻收拢在背后,深灰色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每一片羽毛都整齐有力,充满力量感。
“云鸢说你能下地走动了,”雷啸开口,声音低沉浑厚,像岩石相互摩擦,“看起来比传言中惨一点。”
陈飞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点了点头。
雷啸走近几步,毫不客气地抓起陈飞左翼的翼尖(动作很快,陈飞甚至没反应过来),稍微用力捏了捏骨骼连接处。陈飞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骨架基础确实不错,密度很高,是优质源骨,”雷啸松开手,像是评估一件工具,“但能量脉络一塌糊涂,断裂处接得乱七八糟,像是被蛮力硬扯断又随便粘起来的。跳跃的冲击?”
“……还有之前的战斗。”陈飞低声说。
雷啸哼了一声,金色眼睛盯着他:“从聚落那种圈养地逃出来的?还跟‘清道夫’干了一架?”
陈飞心中一震。他知道“清道夫”?“你……你知道聚落?知道秩序维护官?”
“知道?”雷啸扯了扯嘴角,那不算是个笑容,“小子,翼巢每年都会派出侦察小队,远远地监视那些在地上爬的‘铁罐头’。我们当然知道‘清道夫’,那些被驯化的、专门对付自己同胞的猎犬。”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深刻的厌恶,“你遇到的,是不是一个灰眼睛、手腕上有锁链烙印的家伙?”
陈飞点点头。
“罗烬,”雷啸吐出这个名字,像吐出什么脏东西,“‘清道夫’里最麻烦的几条猎犬之一。没想到他被派到那么边缘的聚落去了。你能从他手里逃掉,还启动了旧信标跳跃过来……有点意思。”
他转身走向平台边缘,展开他那对巨大的羽翼,翼展带起的风让陈飞几乎站立不稳。“好好养伤。等你这对破翅膀能动弹了,我来教你该怎么飞——如果你不想一辈子只能扑腾几下的话。”
“你……要教我?”陈飞惊讶道。
“不然呢?”雷啸回头,金黄色的眼睛瞥了他一眼,“云鸢说你的‘钥匙’印记很重要,长老们对你寄予厚望。但一个连飞都飞不好的翼族,有什么用?难道指望你拖着这对破翅膀去‘打开记忆’?”他的语气毫不客气,“先学会走路,再学跑步。先学会不摔死,再谈别的。”
说完,他没等陈飞回应,向前一跃,巨大的羽翼展开,强劲的气流将他托起,迅速化作天空中的一个黑点,向着“栖云台”的方向飞去。
陈飞站在原地,心情复杂。雷啸的态度粗鲁直接,但不知为何,比起云鸢那种平静的疏离,这种直接的、甚至带点蔑视的态度,反而让他觉得……更真实一些。
至少,雷啸把他当作一个需要训练的、有问题的翼族同类,而不是一个需要小心对待的、承载着某种期望的“钥匙”。
天色渐晚,夕阳将峡谷和对面的悬崖染成一片金红。飞翔的身影们陆续返回,消失在悬崖上的各个洞穴或远处的“栖云台”。天空逐渐空旷,只剩下最后几缕霞光。
陈飞回到石室内,躺在苔藓垫上。背后的翅膀在今天的轻微活动后,传来更清晰的酸痛感。他闭上眼睛,回忆着雷啸那对强健有力的羽翼,回忆着今天从记忆结晶中感受到的碎片。
飘来飘去。
他不再是被动飘荡的叶子了。他降落到了一个地方,这里有同类,有希望(尽管渺茫),有未解之谜,也有严苛的导师。
前方的路依然迷雾重重。他的翅膀能否恢复?他能学会真正的飞翔吗?长老们期待的“钥匙”究竟意味着什么?聚落里的同伴们命运如何?大灾变的真相是什么?
无数问题没有答案。但他知道,他必须在这里重新学习一切——学习行走,学习飞翔,学习面对自己的血脉和记忆。
因为只有先在这里站稳,不再“飘来飘去”,他才有可能在未来,为那些依然被困在牢笼里“空悲切”的人,找到一条出路。
哪怕是拖着残破的翅膀。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消失,翼巢的夜晚降临。悬崖各处亮起了点点柔和的光芒,像是落入凡间的星辰。远处的“栖云台”传来隐约的、悠扬的某种乐器声,还有翼族们模糊的说笑声。
这是一个鲜活、真实、充满生命力的世界。
陈飞将手放在胸口,隔着衣服感受那张照片的存在。
“我到了,”他对着黑暗,对着过去,低声说,“但这条路,才刚刚开始。”
夜空深邃,星光初现。翼巢沉入安宁的睡梦,而陈飞知道,明天,他将要面对新的挑战,学习新的课程,在这片陌生的天空下,开始他作为翼族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课。
不再飘荡。
学着扎根。
然后,再次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