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5章 冬雷(1/2)
大周德兴二十三年,腊月初八。按理说这天该是“腊八粥暖、寒气渐消”的光景,可整个北地自打入冬就没见过日头。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低低的,像口倒扣的铁锅,把冀州一带罩得严严实实。老人们叼着旱烟袋,在墙根下缩着脖子嘀咕:“这天邪性,怕是要出怪事。”
果不其然,腊月初八子时三刻,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际,紧接着便是一声炸雷——不是夏天那种滚动的闷雷,而是干裂、尖利的一声,仿佛天穹被硬生生撕开个口子。
雷声落处,正是二百里外的皇陵山。
守陵的老军卒赵四当时正窝在岗楼里打盹儿,被这雷声惊得从条凳上滚下来。他连滚带爬扑到窗前,只见皇陵方向一道红光冲天而起,映得半边天都红了,紧接着是地动山摇的轰隆声,仿佛整座山都要塌了。
“坏了……”赵四嘴唇哆嗦着,连棉袄都顾不上披,跌跌撞撞往陵寝方向跑。
待他跑到神道前,眼前的景象让他两腿一软,直接瘫坐在雪地里——太祖皇帝的长陵封土堆,竟被那道雷生生劈开一道三丈来宽的口子!裂口深不见底,隐隐有黑气从里头冒出来,在月光下扭曲如活物。
“冬雷……劈陵……”赵四喃喃着,突然想起小时候听爷爷说过的一句老话,“冬天打雷,遍地是贼”。
这消息捂了三天,终于还是传开了。
起初只是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在传,说皇陵裂了,太祖皇帝震怒,大周的气数要尽了。等传到京城时,已经变成“冬雷劈陵,地龙翻身,太祖显灵说天子无德”了。
德兴皇帝在养心殿摔了最爱的青玉茶盏,下旨彻查谣言,可查来查去,源头就是那声雷、那道裂缝。钦天监监正战战兢兢地禀报:“陛下,天象示警,乃阴阳失序之兆,宜祭天修德……”
“修德?”德兴帝冷笑,“朕自登基以来,减赋税、修水利、罢黜贪官,还要如何修德?莫不是你们钦天监无能,找不出别的说辞?”
话虽如此,腊月十五祭天大典还是隆重举行了。只是祭天当日,原本阴沉的天忽然刮起狂风,将祭坛上的旌旗吹倒三面,烛火全灭。德兴帝脸色铁青地完成了仪式,回宫后便一病不起。
天下却已开始乱了。
先是冀北三县遭了雹灾,碗口大的冰雹砸毁房屋无数,偏偏朝廷拨下的赈灾银两在途中被劫。灾民饿红了眼,聚众冲击县衙,县令被杀,粮仓被抢。消息传开,各地饥民有样学样,一时间“吃大户”“抢官仓”之事层出不穷。
紧接着,黄河在河南段决口——这本不稀奇,黄河三年两决口是常事,可这回决口是在三九寒天,冰凌堵塞河道导致溃堤,淹了七个县。时值寒冬,灾民无家可归,冻死者数以千计。朝廷的治河款照例被层层盘剥,到地方时只剩三成,修堤的草袋里装的竟是麦秸。
天下怨气,便如那皇陵裂缝中冒出的黑气,丝丝缕缕,汇聚成片。
开春后,更邪门的事发生了。
冀州清河县有个叫王老七的佃户,老实巴交了一辈子,年初因交不起地租,被地主刘扒皮逼得卖了女儿。三月清明那日,王老七在女儿被拉走的村口老槐树下上了吊。村里人将他草草葬在后山乱坟岗,谁也没当回事。
谁知七日后,有人看见王老七在刘家大院外转悠——不是活人,是青面獠牙、十指如钩的僵尸!当夜,刘扒皮一家十三口惨死家中,皆是被利爪掏心而亡,墙上用血写着“还我女儿”四个字。
僵尸杀人的消息如野火燎原,各县各村都传出类似怪事:含冤而死的穷人化作僵尸厉鬼,向仇家索命。一时间,大户人家夜不敢寐,纷纷请道士做法,桃木剑、黄符纸价格飞涨。
衙门起初还派衙役查验,可去的差役往往有去无回,就算回来的也疯疯癫癫,只会念叨“有鬼、有鬼”。后来官府索性贴出告示,说这是“疫病”,严禁传播谣言,可百姓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不是疫病,这是报应。
天下戾气,愈来愈重。
便在这当口,皇陵山一带出了伙盗匪,为首的叫“震天雷”张魁。此人原是皇陵卫的一个什长,冬雷劈陵那夜他就在现场。后来卫所指挥使为推卸责任,要拿他们这些守陵兵顶罪,张魁索性杀了上官,拉上一帮兄弟落了草。
他们干的头一票,就是盗掘被雷劈开的长陵。
“都说太祖陵寝里有他打天下时搜罗的珍宝,咱们取了,招兵买马,也他娘的做回皇帝!”张魁喝得醉醺醺的,对底下兄弟说道。
盗墓那夜月黑风高,二十几个汉子打着火把钻进裂缝。里头阴风阵阵,隐约有呜咽之声,几个胆小的腿都软了。张魁骂道:“怕个鸟!咱们活人都不怕,还怕死人?”
墓道比想象中完好,雷击只破坏了外层封土。众人摸到主墓室,用撬棍砸开棺椁——里头哪有太祖遗骸,只有一套空荡荡的龙袍,龙袍上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剑下压着一卷竹简。
张魁大失所望,骂骂咧咧地拿起竹简。他识字不多,借着火把光亮勉强认出几行:“……后世子孙若失德政,则天降灾异,地涌戾气,人化为鬼……须以仁心镇之,暴政则戾气愈盛……”
“装神弄鬼!”张魁把竹简一扔,抄起那把铁剑。说来也怪,那剑一入手,锈迹竟簌簌脱落,露出寒光闪闪的剑身,剑格处刻着两个古字:镇戾。
忽然间,墓室剧烈晃动起来,碎石簌簌落下。
“大哥,要塌了!”手下惊呼。
张魁顾不上别的,握着剑往外冲。一行人刚逃出裂缝,整座陵墓轰然塌陷,将盗洞彻底掩埋。
“晦气!”张魁看着手中剑,“就捞着这破玩意儿。”
可怪事接踵而来。得了这把剑后,张魁的势力如滚雪球般壮大。每到一处,只要他亮出剑,当地土匪要么望风归附,要么不战而溃。更奇的是,有几次官兵围剿,明明陷入重围,对方将领突然暴毙,或是天降怪风飞沙走石,让张魁一次次化险为夷。
民间开始流传:震天雷张魁是真命天子,得了太祖皇帝的镇戾剑,要改朝换代了。
这话传到京城时,德兴帝刚能下床。他气得咳出血来:“反了!都反了!给朕调兵,剿灭这伙逆贼!”
可朝廷的兵马,早已不是太祖时的虎狼之师。吃空饷的、老弱病残的、连刀都提不动的占了大半。更要命的是,将领们各怀鬼胎,有的怕损失自己兵力,有的甚至暗中与张魁联络,准备留条后路。
便在这时,南方又出事了。
江州大旱,赤地千里,知府却强征赋税,逼得农民杀了税吏,推举一个叫李三旺的农民为首,号称“平天王”,短短一月聚众十万,连下三城。
天下彻底大乱,北有张魁,南有李三旺,中间还有数不清的流民、土匪、僵尸作乱。百姓都说,那冬雷不光劈开了皇陵,也劈断了朝廷的龙脉,震醒了地下的戾气。这世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却说清河县有个书生叫陈文镜,今年二十五,本是县学生员,颇有才名。可接连遭逢乱世,科考停了,家道也中落了。他父母早亡,唯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三月前妹妹去城外寺庙上香,一去不返,后来在荒庙后发现尸首,衣衫不整,显是遭了凌辱。陈文镜报官,官府却以“乱匪所为,无从查起”搪塞过去。
陈文镜变卖家产,自己查访,终于查到线索:祸首竟是县尉的小舅子,与附近山匪勾结,专劫掠过往女子。他再告,县尉反将他打入大牢,罪名是“通匪”。
在牢里关了两个月,陈文镜受尽酷刑。狱卒都看不下去了,偷偷对他说:“陈秀才,认了吧,这世道没天理了。听说北边有个震天雷张魁,南边有个平天王李三旺,都杀官造反了。你这点冤屈,算个啥?”
陈文镜不说话,只是笑,笑得瘆人。
当夜,他咬破手指,在牢墙上写了四句诗:“冬雷震破九重天,戾气横生人世颠。我化修罗焚此界,血洗乾坤换新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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