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百草堂之槐角(2/2)
“高到能让你忘了规矩?”王宁打断他,从药囊里倒出枚槐角,那果实饱满,黄褐色的荚果在晨光里泛着光,“你看看这个——霜降后采的,蜜炙过的。再看看你给孙玉国的货,青的,生的,甚至掺了苦楝子,那东西能入药吗?”
钱多多的胖脸涨成了猪肝色,突然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王掌柜,你别嚷嚷!那孙玉国不是东西,刚开始只要青槐角,后来嫌贵,竟让我往里面掺别的果子,说‘反正都是圆的,磨成粉谁看得出来’!”他抓起桌上的茶壶猛灌一口,茶水顺着嘴角流进脖子,“我这也是没办法,他放话了,不给他供货,就让我在码头混不下去……”
“李大叔吃了他的药,拉得站都站不稳。”王宁盯着他的眼睛,“要是出了人命,你觉得孙玉国会保你?”
钱多多手里的茶壶“哐当”掉在地上,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他突然瘫坐在麻袋上,肥肉抖个不停:“我……我有账册!每次送什么货,掺了多少东西,都记着呢!”
王宁刚要说话,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刘二狗带着两个伙计闯了进来,手里还拎着根棍子,进门就喊:“钱胖子!王宁是不是在你这?孙老板让你把人交出去!”
钱多多吓得往王宁身后躲,王宁却往前站了一步,月白长衫在满是药味的屋里格外醒目。“我在这里。”他声音不大,却让刘二狗的脚步顿住了。
“王宁,你敢坏孙老板的生意?”刘二狗举着棍子逼近,唾沫星子喷在地上,“识相的就跟我们走一趟,不然别怪棍子不长眼!”
王宁没动,只是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百草堂的槐角丸和济生堂的药丸。“大家来看看,”他扬高声音,引得路过的脚夫都围了过来,“这是正经槐角丸,蜜炙的,治便血;那是掺了苦楝子的假货,吃了要拉肚子!”
脚夫里有人喊:“我爹就吃了济生堂的药,现在还躺床上呢!”“孙玉国不是人!”
刘二狗见状,举着棍子就朝王宁打来。王宁侧身躲开,却被身后的伙计绊了一跤,眼看就要摔倒,突然一道灰影闪过——林婉儿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还握着把采药的小镢头,镢头尖对着刘二狗的喉咙。
“光天化日之下,想打人不成?”林婉儿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她扎着绑腿的裤脚还沾着泥,显然是刚从山上回来,“孙玉国让你来的?告诉他,药材行的账册,我们拿到了。”
刘二狗看着那闪着寒光的镢头,腿一软差点跪下,嘴里嘟囔着“你等着”,带着伙计灰溜溜地跑了。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钱多多从麻袋后钻出来,手里捧着个账本,手还在抖:“王掌柜,这……这给你。”
王宁接过账本,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青槐角二十斤”“苦楝子五斤”的字样,墨迹新鲜,显然是刚记上去的。他抬头看向林婉儿,她正用布擦着镢头,阳光落在她腕上的槐子手串上,黑褐色的种子泛着沉静的光。
“后天是老街庙会。”王宁将账册揣进怀里,“该让乡亲们看清楚真相了。”
林婉儿点头,将镢头别回腰间:“我去采些新鲜的槐角和苦楝子,到时候一比,就什么都明白了。”
王雪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那个装着劣质药丸的纸包。见王宁出来,她跑上前,辫梢的蓝布绳在风里飘:“哥,我刚才看见郑钦文往济生堂后院搬东西,好像是些空药瓶。”
王宁眉峰微挑,目光投向街对面。济生堂的门紧闭着,像只蛰伏的野兽,在庙会前的平静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爪牙。
老街庙会的清晨,露水还凝在槐树叶上,青石板路已被赶早的人踩得热闹起来。卖糖人的、耍杂耍的、挑着药担子的……吆喝声混着油锅里飘出的香气,在晨雾里漫开。百草堂的门开得比往常早,王宁正将几串槐角挂在门楣上——霜降后采收的果实饱满沉实,黄褐色的荚果在风里轻轻摇晃,像一串串沉默的证物。
“哥,都准备好了。”王雪抱着个红漆托盘出来,盘里摆着三样东西:左边是百草堂蜜炙过的槐角,泛着油润的光泽;中间是济生堂的青槐角,青绿中带着绒毛;右边是几枚圆滚滚的苦楝子,表皮皱巴巴的,与槐角有几分相似却更显小巧。她今天特意换了件新做的蓝布衫,辫梢的蓝布绳系成了蝴蝶结,站在门楣下的槐角旁,倒像株刚抽条的小槐树。
张娜从里屋端出两口砂锅,锅里分别熬着两种药汁:百草堂的药汁清亮浅黄,飘着蜜香;济生堂的药汁浑浊发灰,带着股刺鼻的涩味。她将砂锅放在条案上,围裙上绣的药草图案被蒸汽熏得微微发亮:“昨儿熬了半宿,确保药性都析出来了。”
街对面的济生堂也早早开了门,孙玉国穿着件宝蓝色的绸缎马褂,正指挥郑钦文往门口摆桌椅,桌上堆着成包的槐角丸,红纸上印着“包治百病”四个大字。刘二狗则拎着个铜锣,在人群里穿梭吆喝:“济生堂槐角丸,十文钱一包,不好不要钱喽!”
林婉儿背着药篓刚从城外回来,篓里装着新鲜的地榆和槐叶。她将篓子放在百草堂门口,从里面取出个小木盒,打开来,是几枚刚摘下的青槐角,上面还沾着晨露。“苦楝子的果实有毒性,”她轻声对王雪说,“等会儿演示的时候小心些,别让孩子碰着。”
辰时刚过,庙会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孙玉国站在桌前,唾沫横飞地讲着自家槐角丸的好处:“各位乡亲看看!这可是刚从树上摘的鲜槐角,带着露水的灵气,药效比那些陈年老药强十倍!”他抓起一把青槐角,往人群里扬了扬,“你们再看对面百草堂,卖的都是些干巴巴的老果子,贵不说,药效早就跑没了!”
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几个之前买过济生堂药丸的人面露犹豫。王宁见状,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嘈杂:“乡亲们,药好不好,不是看新鲜,是看对症。”
孙玉国立刻转头瞪向他:“王宁,你少在这儿搅局!有本事拿出真凭实据,别光耍嘴皮子!”
“证据自然有。”王宁示意王雪将托盘端到条案上,“大家先看看这三样东西——左边是霜降后采收的槐角,右边是苦楝子,中间是孙老板用的青槐角。”他拿起一枚成熟槐角,指尖划过连珠状的荚果,“槐角入药,讲究‘霜打果熟’,此时苦寒之性稍敛,再经蜜炙,才能凉血而不伤脾胃。”
他又拿起青槐角,轻轻一捏,青涩的汁液立刻渗了出来:“这青槐角未成熟,苦寒过烈,就像没长熟的柿子,吃了准拉肚子。”最后他举起苦楝子,“这东西看着像槐角,实则有毒,孙老板的药丸里,就掺了这个。”
人群里顿时一片哗然。李大叔拄着拐杖挤到前面,扯开嗓子喊:“没错!我吃了他的药,拉得差点去了半条命!”
孙玉国脸色铁青,拍着桌子嚷嚷:“胡说八道!你敢说我掺假?拿出证据来!”
“证据在这儿。”王宁从怀里掏出钱多多的账册,扬了扬,“钱老板的账册上写得清清楚楚,某月某日送青槐角二十斤,苦楝子五斤,孙老板要不要念念?”
孙玉国的脸瞬间白了,指着王宁说不出话。这时钱多多从人群里挤出来,胖脸上满是汗:“是……是我供的货,孙玉国逼着我掺苦楝子,说能压成本……”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张票据,“这是他给我的收条,上面还有他的手印!”
郑钦文见势不妙,偷偷往济生堂里缩,却被林婉儿拦住。她手里拿着两片叶子,一片是槐叶,羽状复叶舒展匀称;另一片是苦楝叶,边缘带着锯齿。“大家看清楚,”她声音清亮,“槐树叶子是全缘的,苦楝叶带锯齿,连叶子都分不清楚,配出来的药能治病吗?”
刘二狗还想狡辩,被王雪端着的砂锅烫得缩了手——她将两碗药汁递到围观的老大夫面前:“张老先生,您是咱们街的老中医,您给看看这药汁。”
张老先生捻着胡须,先闻了闻百草堂的药汁,又尝了尝济生堂的,眉头皱成个疙瘩:“前者蜜香回甘,是正经槐角炮制的;后者涩味刺喉,还带着股子邪味,怕是真掺了不该有的东西。”
真相大白,人群炸开了锅。有人将济生堂的药包扔在地上,有人指着孙玉国骂骗子,还有人涌到百草堂前,要买正经的槐角丸。孙玉国见大势已去,腿一软瘫在地上,宝蓝色的马褂沾满了泥污,倒像块被踩脏的绸缎。
王宁没再看他,转身对围观的乡亲们说:“中药讲究‘道地’,也讲究‘炮制’。就像这槐角,采得不是时候、制得不得法,良药也会变成毒药。”他拿起一串成熟的槐角,举过头顶,“百草堂的规矩,就是让每一味药,都对得起良心,对得起病患。”
阳光穿过晨雾,照在王宁的月白长衫上,也照在门楣下的槐角串上,那一串串连珠状的果实仿佛镀上了层金边,在喧闹的庙会里,透着股沉静的力量。王雪看着哥哥挺直的背影,突然觉得辫梢的蝴蝶结也跟着扬了起来——她知道,这场关于槐角的较量,终于是正义占了上风。
庙会的喧嚣散去时,夕阳正把老街的影子拉得很长。济生堂的牌匾被摘了下来,孙玉国被巡捕带走时,那件宝蓝色绸缎马褂上沾着泥污,金戒指在阳光下晃了最后一下,终究掩不住狼狈。刘二狗和郑钦文早没了踪影,只留下满地散落的劣质药丸,被晚风吹得滚到墙角,像些无人问津的石子。
百草堂的灯却亮得比往常早。张娜正在柜台后盘点药材,竹筛里的槐角丸泛着温润的光泽,她指尖划过陶瓮上的刻度,轻声道:“今儿卖了三百多包,库房里的蜜炙槐角得再备些了。”
王宁坐在案前,正将钱多多交来的账册仔细收好。窗外的老槐树下,林婉儿正教王雪辨认药材——她手里举着片槐叶,另一只手拿着支地榆,声音被晚风送进来:“你看这地榆的根,断面是紫红色的,配槐角止血最妙,就像人与人相帮,才能把事办妥帖。”
王雪的声音带着雀跃:“婉儿姐,那苦楝子真的有毒吗?我今天摸了它的果实,不会有事吧?”
“傻丫头。”林婉儿轻笑,“苦楝子的毒性在汁液里,你没弄破它,怕什么?以后认药得记牢,不光看模样,还得闻气味、摸质地,就像你哥说的,药如人,得知根知底。”
王宁放下账册,走到门口。暮色里,王雪的麻花辫随着点头的动作轻轻摆动,辫梢的蓝布蝴蝶结沾了点槐花香——那是下午帮着晒槐角时蹭上的。他忽然想起十年前,父亲也是这样站在槐树下,教他辨认槐角的成熟度,说:“这药材啊,就像日子,得熬,得等,急不得。”
这时李大叔提着一篮新摘的枣子过来,腰杆比前几日挺直了不少,脸上的皱纹里都带着笑:“王掌柜,吃枣子!托你的福,我那痔疮好利索了,昨儿跟老婆子上山拾柴,一点不费劲!”他说着往屋里瞅,“张嫂子的槐角丸是真管用,蜜香甜口,比吃糖还舒坦。”
张娜从里屋出来,擦着手笑道:“李大叔您客气啥,这都是该做的。”她将枣子倒进竹匾,“明儿我给您装两包新制的槐角丸,回去泡水喝,清清热气。”
正说着,钱多多喘着气跑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胖脸上的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王掌柜,这……这是我家传的炮制图谱,里面有槐角蜜炙的古法,您收下!”他将锦盒往案上一放,打开来,泛黄的宣纸上画着繁复的步骤,墨迹里还留着陈年的药香,“我想通了,做药材生意,还是得学您这样,守住良心比啥都强。”
王宁拿起图谱,指尖抚过上面“蜜炙三法”的字样,抬头道:“钱老板要是信得过,以后就给百草堂供药材吧,只收正品,价钱好说。”
钱多多眼圈一红,连连点头:“信得过!信得过!”
夜色渐深,老街的灯笼次第亮起。王雪帮着关店门时,发现门槛缝里卡着枚槐角,是白天庙会时掉落的,黄褐色的荚果在灯笼下泛着光。她弯腰捡起来,突然想起林婉儿说的话,便跑到药架前,将槐角放进标着“槐实”的抽屉里——那里整齐码着霜降后采收的槐角,每一枚都像串小小的佛珠,藏着时光与匠心。
林婉儿要回后山了,王宁提着盏灯笼送她到巷口。老槐树下,她解下腕上的槐子手串,递给王雪:“这串槐子陪了我十年,现在传给你。辨药先辨心,以后百草堂的担子,也该有你一份了。”
王雪捧着手串,黑褐色的种子在掌心温热,突然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她抬头看向哥哥,王宁正望着街对面空荡荡的济生堂,月光落在他脸上,平静里带着释然。
“哥,以后咱们就只卖好药。”王雪轻声说。
王宁点头,目光转向院里的药圃,那里新栽了几株槐树苗,是用今年的槐角种的。“等它们长起来,”他说,“老街的槐香,就能一直飘下去了。”
灯笼的光晕里,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这话。百草堂的窗纸上,映着王宁夫妻和王雪忙碌的身影,药碾转动的“沙沙”声混着槐角的清香,在秋夜里漫开,成了老街最安稳的背景音。而那枚被王雪放进抽屉的槐角,正静静躺在同伴中间,等待着在某个需要它的时刻,用自己的苦寒与温润,续写关于医者仁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