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百草堂之藤梨根(2/2)
“是……是个穿灰衣的后生,说是百草堂的伙计,”陈大爷儿子结结巴巴道,“他说张药师有事,让他代送……”
“郑钦文,”王宁的目光落在孙玉国身后那人身上,声音冷得像屋外的雪,“你今早穿的,就是灰衣吧?”
郑钦文脸“唰”地白了,往后缩了缩。孙玉国却梗着脖子:“王宁你少血口喷人!我这伙计今早一直跟着我,哪有空替你送药?”
“是不是空口白牙,验验药就知道了。”张阳不知何时也来了,他背着个药篓,篓里装着刚从铺里取来的藤梨根样本。老人走到炕边,抓起那片发黑的药渣,又拿出自家铺里的根片,一并放在油灯下,“大家看清楚——好的藤梨根炮制后断面黄白,味甘微涩;这毒根没去外皮,断面发乌,味苦刺喉,是没经过炮制的生藤根!”
他说着拿起毒根,用指甲刮下点粉末,兑了点温水搅匀,递给孙玉国:“孙掌柜不是说这是好药吗?敢尝尝?”
孙玉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往后退了半步。这时钱多多掀帘进来,他刚从外地收药回来,棉袍上还沾着路尘。“这不是我卖给孙掌柜的那批生藤根吗?”钱多多指着炕边的药渣,恍然大悟,“他上周非说要‘原汁原味’的,出高价买了我没炮制的野根,我说这东西有毒性,他还骂我多管闲事!”
郑钦文“扑通”跪在地上,声音发颤:“是孙掌柜让我做的……他说把药换了,让陈大爷出事,就没人信百草堂的藤梨根了……”
孙玉国还想狡辩,却被涌来看热闹的村民围住。有人举着自家从百草堂抓的药:“我家那口子喝这藤梨根汤治好了痈肿,哪有毒?”还有人指着孙玉国:“怪不得你总说这药不好,原来是想使坏!”
王宁没理会乱糟糟的人群,只顾着给陈大爷施针排毒,又重新开了方子:“用甘草、绿豆煎汤,先解藤根的毒性,明天再换新鲜的藤梨根入药,这次我亲自送来。”
雪还在下,王宁走出陈大爷家时,肩头落了层白。张娜递过件厚棉袄:“孙玉国这下名声算臭了。”
“药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王宁望着漫天飞雪,声音平静,“他不懂这个,就算占了再多铺子,也成不了气候。”
王雪跺着脚上的雪,忽然指着远处:“哥你看,林婉儿姑娘在那边!”
月光下,林婉儿站在老槐树下,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冲王宁遥遥一点头,转身消失在雪幕里,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被新雪盖住。
百草堂的灯亮到后半夜,张阳在分拣藤梨根,把最好的根段挑出来单独存放;张娜在重新炮制根片,米泔水的清香混着药味飘满屋子;王雪在抄写药方,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仿佛能听见藤梨根在药罐里舒展的轻响。窗外的雪渐渐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案上那本《本草》上,“藤梨根”三个字被灯光映得格外清晰。
惊蛰的雷声刚过,巷口的老槐树就冒出了嫩芽。王宁蹲在后院的藤梨架下,看着新抽的根须从湿润的泥土里钻出来,嫩白的根尖沾着细密的水珠,像一群探出脑袋的小生灵。张娜提着竹篮走来,篮里装着刚采的春茶,新叶上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前几日采的鲜藤梨根晾得差不多了,”她蹲在王宁身边,指尖拂过一片心形的藤梨叶,“林婉儿姑娘说的‘春茶汁调鲜根泥’,要不要试试?”
王宁还没答话,药铺的门就被人撞开。刘二狗跌跌撞撞跑进来,往日的嚣张气焰全没了,麻布短褂上沾着黑褐色的脓水,裤脚还在滴着血。“王掌柜……求您救救我家掌柜的!”他声音发颤,膝盖一软就跪在了青石板上,“孙掌柜生了恶疮,烂得都见骨头了……”
王雪正在柜台后碾药,听见这话手里的铜碾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看着刘二狗那副狼狈样,嘴角撇了撇:“你们孙掌柜不是说藤梨根是野草吗?怎么不找他的人参救命去?”
“找了!都找了!”刘二狗急得满脸通红,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城里的大夫请遍了,名贵药材堆着用,可那疮越烂越大,现在连床都下不了,还说……还说要截肢……”他说着往地上磕了个响头,“王掌柜,往日是我们不对,您大人有大量,救救他吧!”
王宁站起身,青布长衫的下摆扫过藤梨架,带落几片沾着露水的新叶。“病不分人,药也不分人,”他往药铺走,声音平静得像后院的井水,“带我们去看看。”
济世堂的药铺早就没了往日的光鲜,柜台蒙着层灰,药柜上的抽屉歪歪扭扭地敞着,一股浓重的腐臭味从后堂飘出来。孙玉国躺在里屋的硬板床上,左腿的疮口烂得像个黑洞,边缘的皮肉发黑,脓水顺着床沿往下淌,几只苍蝇嗡嗡地在周围打转。
“水……水……”孙玉国气若游丝,原本油亮的绸缎马褂皱巴巴地裹在身上,脸颊凹陷,眼窝青黑,哪还有半分往日的神气。
王宁掀开他的裤腿,眉头微蹙。疮口深处泛着黑紫,周围的皮肤烫得吓人,一股腥臭气直冲鼻腔。“是热毒壅盛,”他转头对张娜道,“比李婶那时候重十倍,寻常药材压不住了。”
张娜从药箱里取出个瓦罐,里面装着刚挖的鲜藤梨根,带着泥土的湿气,断面渗出乳白的汁液。“这是今早刚从后山挖的,带着露水呢,”她拿出把银刀,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寒光,“按林婉儿说的,去净根须,只用中段的嫩肉?”
“嗯,”王宁点头,接过银刀细细削着根皮,“鲜根的清热力最足,得现用现制。”他削下的根肉雪白,带着股清冽的草木气,与孙玉国屋里的腐味混在一起,竟奇异地压过了那股腥气。
王雪在一旁烧着春茶,铁罐里的茶叶“滋滋”作响,清香漫了满室。她看着王宁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去年孙玉国嘲讽藤梨根是“猪都不吃的野草”,忍不住小声道:“哥,他以前那么对我们……”
“医者眼里只有病,没有恩怨,”王宁打断她,手里的银刀不停,“你看这藤梨根,生在山野里,谁渴了摘它的果子,谁病了挖它的根,它从不多问。”
说话间,张娜已经把鲜藤梨根捣成了泥,王宁接过春茶,用茶汤调着药泥,琥珀色的茶水混着雪白的根泥,渐渐变成浅绿的糊状。“这药敷上会疼,”他对孙玉国说,声音不大却带着力量,“疼说明它在跟热毒较劲,忍过去就好了。”
孙玉国虚弱地点点头,眼角滚下两滴泪。药泥刚敷上疮口,他就疼得浑身抽搐,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额头上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刘二狗吓得直哆嗦,想伸手去揭,被王宁一把按住:“这是藤梨根在拔毒,揭了就前功尽弃了!”
张阳这时提着药包赶来,里面装着晒干的藤梨根片。“按掌柜的方子抓的,”他把药包放在桌上,粗布褂子上沾着药粉,“钱多多听说孙掌柜这样,特意送了两斤陈年根片来,说‘药能救人,也能醒人’。”
王宁接过药包,取出几片根片放进陶罐,加水煎煮。药汁很快变成了浅褐色,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清苦的药香漫了开来。“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次鲜根泥,”他嘱咐刘二狗,把煎好的药汁倒进碗里,“这汤药每天三次,温着喝,别放糖。”
一连三天,王宁都带着鲜藤梨根来换药。孙玉国的疮口渐渐收了脓,边缘长出嫩红的新肉,原本青黑的皮肤也慢慢转淡。到第四天清晨,孙玉国竟能扶着墙站起来了,看着药碗里褐色的藤梨根汤,忽然“扑通”跪在王宁面前。
“王掌柜,我不是人!”他老泪纵横,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我以前嫌这藤梨根土气,嫌它便宜,可到头来,救我的还是它……”
王宁扶起他,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药罐上,罐里的藤梨根片还在轻轻晃动。“这药不贵,可它在山里长了多少年,吸了多少日月光华,才有这份药力,”他指着窗外,后院的藤梨藤正顺着墙往上爬,新叶舒展,“药无贵贱,能治病的就是好药。人也一样,心术正了,才配用这些天地生养的宝贝。”
孙玉国望着那片嫩绿的藤梨藤,忽然抹了把脸:“王掌柜,我把济世堂关了,您收我当个学徒吧?我想跟着您学认药,学怎么做人。”
王宁还没答话,就见林婉儿站在院门口,披着件青布斗篷,兜帽下的眉眼弯弯。“藤梨根要配着春阳用才最好,”她轻声道,像是在说药,又像是在说别的,“看来,它找到懂它的人了。”
春风拂过,藤梨架上的新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她的话。王雪提着刚采的藤梨果走进来,金黄的果子在竹篮里闪着光,空气里满是清苦的药香和清甜的果香,混着春茶的气息,在晨光里慢慢散开。
清明的雨丝斜斜织着,百草堂的后院热闹非凡。村民们围着新搭的竹架,看王宁和孙玉国一起移栽藤梨苗。孙玉国穿着粗布短褂,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还未褪尽的疤痕——那是恶疮痊愈后留下的印记。他手里的锄头笨拙却有力,把带着土球的藤梨苗放进坑时,指尖特意抚平了根须上的褶皱。
“这苗得带三分宿土,”王宁蹲在旁边,教他如何压实根部,“藤梨的根最认故土,带着老家的泥,才长得稳。”他指尖沾着的泥点蹭在孙玉国手背上,两人相视一笑,像极了多年的老友。
张娜端着筐刚炮制好的藤梨根片走过来,竹筐里的根片黄白相间,边缘泛着淡淡的油光。“钱多多送的陈年根片都切好了,”她把筐放在石桌上,鬓角的银簪随着动作轻晃,“他说今年要在后山种上百亩藤梨园,让咱们再也不用愁药材。”
王雪正带着几个孩子在药圃边认药,指着一株藤梨苗说:“你们看这叶子,心形的,边缘带锯齿,摸起来毛毛的——记住它的模样,到了秋天,就能顺着藤子找到结满果子的树。”孩子们的小手轻轻抚过叶片,笑声惊飞了枝上的麻雀。
忽然有人喊:“林婉儿姑娘来了!”
众人转头望去,林婉儿站在篱笆门外,没戴兜帽,露出素净的脸庞。她手里捧着个旧木盒,走到王宁面前打开,里面是一卷泛黄的纸,上面画着藤梨根的图谱,旁边用蝇头小楷写着炮制古法,墨迹已经发暗,却字字清晰。
“这是我师父留下的,”林婉儿的声音带着些微感慨,“他说藤梨根是‘山野馈赠’,懂它的人,才能让它活在药里,活在人心里。”她把木盒递给王宁,“现在,该交给你了。”
王宁接过木盒,指尖触到冰凉的木头,仿佛摸到了几代医者的温度。图谱上的藤梨根画得细致,连根须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旁边批注着“春采鲜根,夏晒其皮,秋酿其汁,冬藏其干”,与他平日的做法不谋而合。
这时,张阳提着个药篓走来,篓里装着新收的藤梨根,根须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陈大爷今早来谢恩,”他笑得眼角堆起皱纹,“说喝了半年藤梨根汤,肝区再不疼了,特意挖了些新根送来。”
孙玉国看着那些根须,忽然红了眼眶。他想起去年冬天,自己是如何让郑钦文用劣质藤根换药,又是如何躺在病床上等死。如今握着锄头,亲手种下新苗,才懂王宁说的“药者仁心”,原是比金子还重的道理。
“王掌柜,”孙玉国放下锄头,郑重地作了个揖,“我想把济世堂改成‘藤梨堂’,专收穷苦人,用这藤梨根给他们治病,您看行吗?”
王宁还没答话,村民们先鼓起掌来。李婶抱着刚摘的藤梨果挤上前:“孙掌柜能回头,是好事!我那痈肿就是藤梨根治好的,这药好,心好,病才能好!”
雨渐渐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藤梨苗上,叶片上的水珠闪着七彩的光。王雪打开药铺的门,新写的招牌“百草堂·藤梨传承”挂了起来,旁边还添了块小木牌,写着“免费教授藤梨根辨识法”。
林婉儿看着这一切,悄悄后退了几步,转身要走。王宁叫住她:“姑娘不留下来喝杯藤梨茶?”
她回头笑了笑,风扬起她的衣袂,像一片即将飞走的叶:“我还要去别的地方,看看更多的‘藤梨根’。”说罢,身影渐渐消失在山道上,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像极了藤梨花开的味道。
傍晚时分,百草堂的灯亮了。王宁在灯下整理林婉儿留下的图谱,张娜在旁边煎着藤梨根茶,药香混着茶香漫了满室。孙玉国在抄写药方,笔下的“藤梨根”三个字越来越熟练。王雪和张阳在教孩子们辨认药材,竹筐里的藤梨果黄澄澄的,映着每个人的笑脸。
窗外,新栽的藤梨苗在晚风里轻轻摇晃,根须在泥土里悄悄伸展。它们会慢慢长大,爬满竹架,到了秋天,会结出满架的果子;到了冬天,根须会在土里积蓄力量,等着来年春天,再为需要的人,献出那份清苦却温暖的药力。
就像这世间的医者,一代传一代,把“药者仁心”的根,深深扎在这片土地上,永远鲜活,永远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