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冻裂的讲台(2/2)
一股难以言喻的、直抵灵魂深处的冰寒骤然从尾椎骨炸开,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窜上头顶!赵建国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晃了一下,一股腥甜直冲喉头!他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进冰冷麻木的掌心,带来钻心的刺痛,他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肉体痛苦来对抗心底翻涌的、足以将他撕裂的惊涛骇浪!他猛地低下头,视线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教案本上那七个字——“三尺讲台,已成冻土”。
那“冻土”二字,墨色浓黑得如同凝固的血块,滞重得仿佛随时会压垮薄薄的纸页,散发着彻骨绝望的寒意,死死地扼着他最后一丝微弱的呼吸。一股混合着无边绝望、锥心不甘与某种更深沉、更滚烫东西的洪流,如同压抑千年的火山岩浆,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几乎是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扑过去,一把抓起桌上那支冰冷的、仿佛也带着恨意的钢笔,笔尖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决绝地戳向那“冻土”二字!
“嗤啦——嘶!”
笔尖刮擦着粗糙的纸面,发出沙哑刺耳、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劣质的纸张被粗暴地划破、撕开、翻卷起来!浓黑的墨色被刮花、拖拽开,污浊的墨迹和破碎的纸纤维混搅在一起,形成一片狼藉不堪的黑色污痕,如同心口被活活剜开的伤口!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被他亲手制造的狼藉污迹,仿佛要透过这破碎的绝望,看到某种被深埋冰封、却依然跳动的东西!
笔尖再次落下!
这一次,不再是滞涩的凝冻,而是带着一股近乎悲壮的、玉石俱焚的蛮力!笔尖穿透了上层被刮破的、污浊的纸层,狠狠扎进渗出血来,手腕因为倾注了全身的力量而剧烈颤抖着,每一笔都划得极深,墨色饱满而沉重,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向死而生的狠劲,在“冻土”的废墟之上,在纸页的伤痕深处,重新犁开新的沟壑:
**“三尺讲台,已成冻土。然冻土之下,火种待燃!”**
最后那个“燃”字,最后一笔拖得极长、极深,笔锋如同烧红的铁钎,带着一股压抑到极致、即将喷薄而出的灼热力量,几乎要戳破纸背!写完这八个字,他像瞬间被抽干了全身的血液与骨髓,所有的力气轰然消散,颓然向后重重靠倒在冰冷坚硬、毫无温度的椅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握着钢笔的手无力地垂下,笔尖悬在斑驳的桌沿,一滴浓稠得如同黑血的墨汁悄然凝聚,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闪烁着幽暗而执拗的光,最终不堪重负,“嗒”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心弦崩断的轻响,坠落在地面冰冷的、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团更深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暗。
窗外,冰花蔓延的“滋滋”声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止。整面窗户彻底被厚重、扭曲、浑浊的冰层覆盖、封死,再也看不到一丝外面的景象,像一块巨大的、不透明的、为这方绝望空间量身定做的冰棺盖板。办公室彻底沉入了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酷寒之中,仿佛连时间都被冻结。只有那盏昏黄的老旧台灯,还在倔强地散发着微弱而固执的光,像风中残烛,却无比清晰地映照着教案本上那力透纸背、墨色淋漓的八个新字——“冻土之下,火种待燃”。新鲜的墨迹在冰冷的空气里似乎还蒸腾着极其细微的、不屈的热气,与周遭冻结一切的、无边无际的严寒进行着无声而惨烈的搏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漫长如穿越了一个冰河世纪。赵建国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布满冻疮、僵硬得如同枯枝的手。指尖带着冻伤的刺痛和麻木,轻轻抚过教案本上那深深凹陷下去的字痕。指腹下的触感是凹凸的、粗粝的,带着纸纤维被强行划开的毛刺感,也带着墨汁浸透纸张后特有的、微凉的湿润。他的目光最终,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落在了那扇被彻底冰封、如同墓穴石壁的窗户上。厚厚的冰层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死气沉沉的灰白色,上面冻结着无数扭曲怪诞、如同鬼爪藤蔓般的冰纹,像一张巨大的、在无声中呐喊嘶吼的脸。冰层深处,似乎有无数的棱面在台灯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破碎的光点,如同凝固的、绝望的星河,也如同……无数双被寒冰永恒冻结、却依然圆睁着的、不肯瞑目的眼睛。
他扶着冰冷的桌沿,艰难地站起身,动作迟缓、僵硬得像一个关节被锈死、在冰原上跋涉了千年的木偶。一步一步,挪到窗边。冰层的寒气隔着玻璃都如同实质的冰锥,直刺骨髓。他伸出手,冻得青紫、裂着血口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的、死亡的屏障,却在最后一刻停住。目光艰难地穿透浑浊厚重的冰层,投向外面一片模糊、混沌、无边无际的黑暗。就在这扇被冰封的窗户斜上方,隔着一层楼板,正是校长郑明办公室的窗户。那里灯火通明,温暖明亮的光晕透过同样结着薄霜但远未封死的双层玻璃窗,柔柔地、奢侈地流淌出来,在寒冷死寂的夜空中清晰地勾勒出一个温暖、明亮、方方正正的“口”字。那扇窗后,此刻想必依旧是觥筹交错,言笑晏晏,讨论着“前程”与“提携”,如同另一个维度的天堂。
赵建国的目光在那片温暖到刺眼的光晕上停留了数秒,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冻结的湖面。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下移,如同冰冷的探针,最终定格在自己办公室窗棂上方,那被厚厚冰层覆盖、几乎与墙体融为一体的粗糙水泥窗框边缘。那里,在冰层与冰冷水泥墙体的夹缝深处,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角锐利、几乎与冰层同色的硬纸片,被巧妙地、死死地冻结、镶嵌在里面。那是另一份东西,一份他昨夜在台灯同样昏黄的光线下,用冻僵麻木、几乎不听使唤的手指,蘸着墨水瓶里同样冻得快要凝固的墨水,忍受着胸口的闷痛,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写下的东西。此刻,冰晶正悄然爬满纸片的边缘,贪婪地、无声地试图将它彻底吞噬、同化,冻结成这巨大冰层的一部分。但纸片折叠的棱角,依旧倔强地在浑浊的冰层下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纸张本身的灰白轮廓,像冰层深处埋藏的一粒白色火种,像冻土下不肯屈服的种子尖端。
他收回了目光,没有再看那片高高在上的温暖光晕,也没有再凝望冰层下冻着的纸片。只是沉默地转过身,佝偻着被生活重担压弯的脊背,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回到那张冰冷、吱呀作响的办公桌前。他伸出手,动作迟钝,不是去拿那支已经分岔的笔,而是摸索着,探向桌下那个小小的、印着褪色红花的铁皮暖水瓶。铁皮外壳冷得像一块刚从冰窖里取出的生铁。他拔开木塞,瓶口只冒出一缕几乎看不见的、微弱到随时会消散的热气。他给自己倒了小半杯水。水是温吞的,失去了应有的热度,入口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腥味,滑过冻僵的食道,落进同样冰冷、仿佛结了冰的胃里,激起一阵微弱的痉挛。
放下杯子,杯底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重新翻开那本承载着绝望与火种的教案本,粗糙的手指翻过那页写着“火种待燃”、纸面伤痕累累的纸。新的一页,空白。惨白的纸页在昏黄灯光下如同无垠的雪原。他拿起那支笔尖已有些分岔、饱经风霜的旧钢笔,再次蘸了蘸墨水瓶里同样冰冷的、如同浓稠血液的墨水。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着,留下一个小小的、深黑的墨点,像一个沉默的起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办公室里冰冷刺骨、混杂着尘埃和墨汁气味的空气,那寒气如同无数冰针,狠狠刺入肺腑,带来尖锐的痛楚。然后,笔尖落下,沙沙的书写声再次微弱而固执地响起,在这被冰封的孤岛里,在这绝望的冻土之上,如同微弱的脉搏,顽强地延续下去。字迹依旧带着冻伤的僵硬和颤抖的痕迹,但一行行排列下去,竟也显出几分沉静的、不屈的秩序。
窗上,那厚厚的、如同墓志铭般的冰层无声无息,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漠然俯视众生的眼睛,永恒地注视着灯下伏案的、那个被生活压弯了腰、却依然在纸页上耕作的佝偻背影。冰层深处,无数扭曲狰狞的冰纹如同被冻结的、凝固的闪电,又像大地被酷寒撕裂的、永不愈合的伤口。而在那伤口的最幽深、最冰冷处,被冰封的纸片,保持着沉默而倔强的棱角,等待着。等待着冰融雪消,等待着被冻土掩盖的真相与星火,重新暴露在天光之下。冰层反射着微弱的灯光,将“火种待燃”那几个力透纸背的字,映照得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