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梦控师(2/2)
柳儿笑了,那笑容在晨光中格外温暖:“明兄,你梦中的那些楼梯,现在能爬上去了吗?”
李明想了想,缓缓摇头:“还不确定。但至少,我知道还有大楼梯可走。”
两人静静喝粥,远处传来书院早课的读书声,整齐而洪亮,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竹亭外,几片早凋的竹叶飘落,在青石板上打了个旋。
“那个梦,”柳儿忽然说,“你要不要再做一次?”
李明一愣:“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你今晚又梦到稷下书院,梦到那些楼梯,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让李明陷入沉思。如果再入那个梦,他还会在茅厕里恐惧吗?还会在窄梯前焦急吗?还会在讲堂门口羞耻吗?还会坐在角落自欺欺人吗?
“我会走大楼梯,”他最终说,“如果素羽老师问我为何迟到,我会说实话。如果座位被占,我会问清楚原因。如果红尘炼心病了,我会去看他。”
“如果那和尚还在流血呢?”
李明顿了顿:“我会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包扎。”
柳儿点点头,不再说话。有些答案,不需要说出口,已经足够清晰。
喝完豆粥,两人一同走向下一堂课的讲堂。路上经过书院正门,李明下意识瞥了一眼——那里没有黑色的马车,只有几个学子在清扫昨夜风雨打落的树叶。现实中的书院,没有梦中那些象征权势的车辆,也没有那些令人畏惧的师长。
或者说,那些恐惧一直存在于他心中,只是借梦境显形。
“柳儿,”他忽然问,“你说,人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把恐惧、羞耻、遗憾,全都混在一起,编成一个荒诞的故事?”
柳儿放慢脚步,思考着这个问题。
“也许因为醒着的时候,我们太擅长分类整理了,”她说,“这是恐惧,那是羞耻,这是遗憾,分门别类,各自锁好。可到了夜里,心打开了那些锁,所有情绪跑出来,混在一起,就成了梦。”
“那解梦有用吗?”
“有用,也没用。”柳儿说得玄妙,“知道恐惧从何而来,不代表恐惧就会消失。就像知道楼梯在哪,不代表你就敢爬。明兄,解梦是点灯,看清了路,但走不走,怎么走,还得靠你自己。”
前方传来钟声,是礼乐课的开始。两人加快脚步,融入走向讲堂的人流中。李明看着身边这些同窗,忽然想起梦中那些轻易登上楼梯的人们。他们真的都那么轻松吗?还是说,每个人心中都有几段生锈的窄梯,几个流血还微笑的和尚,几处不敢直面的角落?
这念头让他对周遭的世界,产生了一种新的理解。也许每个人都背着不为人知的梦境,在白天努力扮演正常的角色。那些看似轻易登楼的人,或许昨夜也在自己的梦中挣扎。
礼乐课上,老师教授《韶》乐的演奏。李明抚着面前的古琴,指法生疏,但这一次,他没有隐藏自己的笨拙。当老师走过他身边时,他主动询问了一个指法问题。老师耐心解答,还夸他问到了关键处。
这一刻,李明忽然明白了梦中那个场景的意义——他掰着手指计算离科举还有多久,突然想起:“我不是考过了吗?”
是的,他考过了。现实中,他已是举人,正在稷下书院深造,准备明年的会试。那些对考试的焦虑,是过去的阴影,不是现在的现实。
可梦不知道时间。梦把过去、现在、未来混在一起,把已克服的和未面对的并置。梦是个拙劣的说书人,但说的都是真事。
下课钟声响起时,李明已经决定,今晚如果再入梦,他要走到那个流血和尚面前,认真说一句:“大师,您额头的伤,该换药了。”
不为别的,只为梦中那个强颜欢笑的自己,也为现实中终于学会求助的自己。
他和柳儿并肩走出讲堂。秋日的阳光正好,穿过廊檐,在青石板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远处,书院的钟楼巍然矗立,那里有宽阔的楼梯,通向可以俯瞰整个书院的顶层。
“去钟楼看看吗?”李明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柳儿不禁吓了一跳,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满脸狐疑道:“现在?我们下节课可是骑射课呢!”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李明竟然毫不犹豫地点头应道:“那就逃一次课呗。”说话间,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光芒。
见此情形,柳儿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爽快地回答道:“行啊!”
于是乎,两人转身朝着钟楼的方向迈步而去,步伐显得格外轻盈。此时此刻,李明一反常态地走在了队伍最前方,既没有丝毫迟疑,也不曾回过头张望一眼。就这样,他笔直地朝着那座始终令他感到过于招摇、过于庄重肃穆的建筑物走去。
当他们来到钟楼前时,发现这里的木质楼梯果真异常宽敞。
每一阶踏板足有一个成年人手臂那么长,而两旁则是用粗壮结实的柏木制成的扶手栏杆。由于岁月的沉淀以及数不清的人反复抚摸过这些扶手,它们已经变得光滑细腻且泛出淡淡的光泽。李明和柳儿就这样顺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上攀爬,伴随着阵阵清脆悦耳的脚步声在整个塔楼内部回响不绝于耳,并与从遥远地方的骑射场上断断续续传过来的呼喊助威声响彻云霄、交相辉映。
“我第一次来钟楼,是入书院第二年,”李明忽然开口,声音在楼梯间产生轻微的回响,“那时负责敲晨钟的老役病了,山长临时指派几个学生轮流当值。我被排到冬至那日,天未亮就得上来。”
柳儿跟在他身后半步:“记得那日特别冷,你敲完钟下来,手指都冻僵了。”
“是,但我没说的是...”李明在楼梯转角处停下,望向高处投下光柱的窗孔,“那日我在钟楼上,看见整个书院还沉在夜色里,只有零星几处斋舍亮着灯。我突然觉得很孤独,像站在世界之外,看着别人还在梦里。”
他们继续向上。阶梯在塔内盘旋,像一条通往天空的甬道。
“那时我想跳下去。”李明平静地说,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柳儿的脚步声停了。
“不是真想死,”他补充道,仍然背对着她向上走,“只是有那么一瞬间,想着如果从这里坠落,会是怎样的感觉。会不会像梦里那样,永远到不了底,或者突然醒来。”
“明兄...”柳儿的声音很轻。
“我没跳,”李明走到又一扇窗前,窗外是书院的全景——讲堂、斋舍、校场、园林,在秋日阳光下井然有序,“因为我想起母亲。她病着,我若死了,家中就真的完了。”
他终于转过身,看向下方的柳儿。她仰着脸,眼中没有惊讶,只有深切的懂得。那种懂得,比同情更厚重,比怜悯更亲近。
“那个梦里的我,”李明说,“那个爬不上楼梯、被赶到角落、强颜欢笑的李明,是不是一直没离开钟楼?是不是一直在往下跳,只是从没落地,所以以为自己还活着?”
柳儿一步步走上来,直到与他并肩。透过窗孔的光束中有无数尘埃飞舞,像微型星群在某种宇宙中旋转。
“也许,”她说,“每个从高处往下看的人,都有过一跃而下的念头。区别不在于有没有那念头,而在于之后做了什么选择。”
“我选择了转身下楼,继续晨读、练字、听讲、考试,”李明的目光追随着那些飞舞的尘埃,“但梦里那个我,好像卡在了想跳与未跳之间,卡在钟楼半空,变成了那些根本上不去的楼梯。”
塔楼高处传来风声,像是某种古老的叹息。两人继续向上,几级台阶通向钟楼顶层。这里空间不大,中央悬挂着一口巨大的青铜钟,钟身铸有云纹和铭文,在从四周窗洞涌入的光线中泛着幽绿光泽。
李明走到朝南的窗前,这里是书院的制高点。整个稷下尽收眼底——讲堂的灰瓦连绵如浪,校场上的学子小如蝼蚁,远处的城墙蜿蜒如带,更远处是秋收后褐黄色的田野,一直延伸到天际线。
“从这里看,一切都这么小,”他轻声说,“小到那些恐惧、羞耻、焦虑,都微不足道。”
“但站在地上时,它们很大,”柳儿也走到窗边,与他并肩而立,“大得能挡住所有去路。”
两人沉默了片刻,只有风声在钟楼内穿行。柳儿忽然问:“明兄,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李明笑了:“怎么不记得。你女扮男装来参加入学试,在考场外紧张得背《论语》,背到‘君子不器’时卡住了,我刚好路过,接了下句。”
“你接的是‘周而不比,和而不同’,”柳儿眼中泛起怀念,“你看了我一眼,说‘这位同窗,你额上有汗’,递给我一块帕子。那时我就想,这人真奇怪,自己紧张得手抖,还操心别人出汗。”
“我手抖了?”
“抖得像风中秋叶。”柳儿学他当时的样子,两人都笑起来。
笑声在钟楼内回荡,惊起了梁上栖息的几只鸽子,扑棱棱飞出窗外。李明看着那些鸽子在书院上空盘旋,逐渐变成空中的几个黑点。
“柳儿,”他忽然问,“如果你是我梦中那个和尚,头上流着血,会怎么做?”
柳儿没有立即回答。她伸手触碰冰冷的青铜钟,指尖划过上面的云纹。
“我会先找水源清洗伤口,”她最终说,“找干净的布包扎。如果血流不止,就去找大夫。如果大夫不在,就请人帮忙。如果没人帮忙...”
她转头看他,目光清澈:“我就对着铜钟喊:‘救命啊,我头破血流啦!’直到有人听见为止。”
李明愣住了,随后大笑起来。笑声在钟楼内激荡,撞在铜钟上,发出低沉的共鸣。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靠着窗框才站稳。
“就这样简单?”他边笑边问。
“就这样简单,”柳儿也笑着,“流血了要止血,痛了要喊痛,天经地义。只是我们读书人,总爱把事情弄复杂,痛要忍,血要藏,打碎牙往肚里吞,还美其名曰‘修养’。”
李明拭去眼角的泪,长长舒了口气。这一刻,他感到某种沉重的东西从肩上滑落,不是全部,但确实有一部分离开了。
“那茅厕的地震呢?”他问,带着未尽的笑意,“如果一上厕所就地动山摇,怎么办?”
“那就找个露天的地方解决,”柳儿一本正经,“或者,问问地动之神,能不能行个方便,等人如厕完了再震。”
这次两人一起大笑,笑声惊动了更多鸽子,也惊动了楼下经过的洒扫老役。老人抬头望了望钟楼,摇摇头,继续扫他的落叶去了。
笑够了,李明望向那口青铜钟。钟的内壁光滑如镜,隐隐映出他们的身影,扭曲,拉长,像水中的倒影。
“我该敲敲这钟吗?”他忽然说。
“现在不是敲钟时辰,”柳儿说,“而且无故鸣钟,要受罚的。”
“就一下,”李明走向钟槌,那根悬挂在一旁的粗木槌,“轻轻的,就像...”
就像告诉梦中那个卡在半空的自己:我在这里,在钟楼顶层,在现实里,在阳光中。
他握住钟槌,比想象中沉重。柳儿没有阻止,只是退开一步。李明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
不,他没有用力。在一瞬,他收住了力量,只是让钟槌轻轻贴上铜钟表面。没有巨响,只有一声沉闷的、几乎听不见的“嗡”,像大地深处的叹息,又像心跳的余震。
“够了,”他放下钟槌,“我知道它在这里,随时可以敲响。不必真的敲。”
柳儿点头,眼中有着赞许。
他们又在钟楼上待了一会儿,看日头渐高,看书院从晨间的静谧转向午前的忙碌。讲堂方向传来隐约的诵读声,是《诗经》的篇章,被风撕扯成断断续续的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该下去了,”柳儿说,“再不走,骑射课的刘教头真要记我们旷课了。”
下楼比上楼轻松。李明走在前头,脚步轻快。那些曾经沉重的、纠缠的、令人窒息的梦魇,似乎真的被留在了钟楼高处,留在那口只被轻触的铜钟里。
回到地面时,骑射课已近尾声。刘教头远远瞪了他们一眼,但没说什么,继续指导学生们的箭术。李明和柳儿悄悄溜进队列末尾,假装一直在场。
午后是经义课,是书法、棋艺。一切都按部就班,像过去的每一天。但李明知道,有些东西不同了。当素羽老师又一次提问时,他再次举手,虽然这次答错了半题,但老师耐心指出了谬误,他认真记下。
傍晚散学,李明回到斋舍。玄妙正在整理书卷,见他进来,随口问:“今日和柳兄逃课去何处逍遥了?”
“钟楼,”李明说,一边将书卷归位。
玄妙挑眉:“钟楼?那地方除了敲钟时有甚好看?”
“看风景,”李明想了想,补充道,“也看自己。”
玄妙似懂非懂,摇摇头,继续收拾东西。同斋舍的另外两位同窗也陆续回来,四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明日的课程,院试的传闻,某某老师新得的孤本。寻常的,琐碎的,真实的生活。
入夜,李明躺在榻上,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今夜会做梦吗?如果做梦,会梦到什么?是那些生锈的楼梯,还是宽阔的阶梯?是流血的和尚,还是学会求助的自己?
他闭上眼,任由睡意袭来。
没有茅厕,没有地震,没有蹦床,也没有窄梯。
他直接站在稷下书院的大门口。清晨,薄雾未散,青石路面湿漉漉的,反射着天光。门口停着几辆马车,但不是梦中那种威严的黑色,只是寻常学子家雇的。门房老赵正在洒扫,见他来了,点点头:“李公子早。”
“赵伯早。”李明回礼,踏进书院。
讲堂楼就在前方,三层飞檐在雾中若隐若现。他走向主楼梯——宽阔的柏木阶梯,扶手温润,一步,两步,三步...他向上走,不疾不徐。有同窗从身边跑过,脚步声咚咚响。他没有着急,也没有落后。
到二楼时,他看见那个胖和尚。还是那身明黄僧袍,但头上没有流血,只是额角贴着一块干净的棉布。和尚正和一位学子说话,见他上来,笑眯眯地合十行礼。
李明停下脚步,回了一礼。
“大师的伤可好些了?”他问。
和尚摸了摸额角的棉布,笑容更深:“劳公子挂心,已无大碍。昨日下山时滑了一跤,幸得一位小施主相助,清洗包扎,今日好多了。”
“那就好,”李明说,“若需要换药,书院医馆在东南角。”
“多谢指点。”和尚再次合十。
李明继续上楼。到三楼左转,走向讲堂。素羽老师已经在里面了,正在黑板上书写今日的算题。李明走到门口,平静道:“学生来迟,请老师恕罪。”
素羽老师回头看他一眼:“何事耽搁?”
“登钟楼看景,忘了时辰。”李明如实回答。
讲堂里响起几声轻笑。素羽老师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倒是雅兴。进来吧,下不为例。”
李明走向自己的座位——不是角落,不是后排,就是他平日的位置。同桌正在研墨,见他来了,点点头。前桌的仙堒回头小声说:“今日讲方程,你的强项。”
他缓缓地坐了下来,动作轻柔得仿佛生怕惊醒了周围的空气一般。随后,他小心翼翼地摊开那卷珍贵的书籍,每一页都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纸香。
此时,一缕温暖的阳光恰好从窗外斜射进来,宛如一道金色的光束,准确无误地投射在了那张洁白如雪的宣纸上,形成了一块明亮耀眼的光斑。整个讲堂都沉浸在这股宁静祥和的氛围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墨香、清新的纸香,还有那群朝气蓬勃的少年们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纯净自然的皂角气息。
素羽老师站在讲台上,声音沉稳而洪亮,犹如一条深沉而舒缓的大河,源源不断地流淌进每个学生的耳朵里。他的讲解条理分明,深入浅出,让人不禁为之倾倒。
今天既没有发生可怕的地震,也没有出现血腥暴力的场景;既没有人因为种种原因迟到太久,更不存在有人霸占他人座位这种不道德行为。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安宁,就如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一堂再平凡不过的算学课程罢了。
就在老师讲解到某个关键知识点的时候,李明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猛地转过头去,目光径直朝着窗外望去,尤其是那个高耸入云的钟楼所在之处。此刻,钟楼正沐浴在晨曦之中,显得格外庄重肃穆。它那高高翘起的屋檐和精致华美的角楼,无不透露出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而悬挂在楼顶的那口巨大铜钟,则宛如沉睡中的巨兽,悄然无声。
直到这时,李明才恍然大悟:原来,有一些梦境,当我们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之后,还能够重新书写它们的结局;原来,有一些阶梯,只要我们曾经踏上过一步,便会永远铭记于心,无法忘怀。
想到这里,李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迅速拿起手中的毛笔,毫不犹豫地将老师刚刚讲解的那些重点知识一一记录在书本的空白页上。只见他运笔如飞,笔尖在宣纸上轻快地游走,发出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听起来恰似春蚕咀嚼桑叶时发出的声响,又好似绵绵细雨滋润大地般悦耳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