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3章 夜的绒布（2/2）

儿媳妇后来带着孙子改嫁了，去了南方。走之前，她给老赵头留下了一笔钱，说：“爹，这钱您拿着，好好过日子。等孩子长大了，我再带他来看您。”

老赵头摆摆手，没要。他说：“钱你留着吧，给孩子读书用。我一个老头子，在村里花不了什么钱。”

他知道，儿媳妇有她的难处，他不能再给她添麻烦了。至于孙子……他苦笑了一下，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吧。

从那以后，老赵头就更沉默了。他很少和村里人说话，每天只是默默地种地，吃饭，睡觉。地里的活，他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背也驼了，腰也弯了，手上的老茧一层叠一层，像是枯树皮。但他还是坚持着，仿佛只有不停地干活，才能麻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开始常常忘记事情，有时候刚吃完饭，就忘了自己吃了什么。有时候走到地里，却想不起自己要干什么农活。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咳嗽，喘不上气，成了家常便饭。他知道，自己的日子，可能不多了。

村里人看他可怜，有时候会送些吃的过来，劝他去养老院。村支书也来劝过：“老赵头，村里给您申请了五保户，养老院条件好，有人照顾，您就搬过去吧。”

老赵头总是摇摇头，固执地说：“不了，我不去。我守着这房子，守着秀莲和娃，哪儿也不去。”

这房子，这土地，是他和秀莲爱情的见证，是他和儿子亲情的纽带。这里有他一生的记忆，苦的，甜的，酸的，辣的。他舍不得离开。

今夜，似乎有些不一样。

往日里，这张硬板床总是硌得他骨头疼，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夜，却如此的“舒适”。往日里，那些痛苦的回忆，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让他夜不能寐。今夜，却如此的“宁静”。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沉稳而有力，一下，又一下。他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缓缓流淌，带着生命的气息。他甚至能“闻”到秀莲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能“听”到儿子小时候咯咯的笑声。

这种感觉很奇妙，不像是生病前的回光返照，倒像是一种……解脱。一种放下了所有重担后的轻松。

他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不是那些痛苦的，而是那些被遗忘的，温暖的瞬间。

他想起，有一年夏天，特别热，庄稼地里旱得裂开了口子。他和秀莲挑着水桶，从河里往地里挑水，一趟又一趟，肩膀都磨破了皮。晚上回家，两人累得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看到地里的禾苗喝饱了水，重新挺直了腰杆，两人相视而笑，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他想起，儿子第一次上学，背着新书包，兴奋地在他面前转圈，说：“爹，我也是学生了！我要好好学习，长大了孝敬您和娘！”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带秀莲去县城，给她买了一块花布，秀莲高兴得像个孩子，把花布紧紧抱在怀里，一路都舍不得放下。回家后，她用那块花布做了一件新衣服，逢人就说：“这是德山给我买的！”

这些记忆，像尘封已久的老照片，一张一张，在他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来。没有痛苦，只有温暖和怀念。他甚至能感觉到秀莲的手，轻轻拂过他的额头，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温柔而带着爱意。

“秀莲……”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轻柔了，像一首古老的歌谣。远处的犬吠也停了，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一片无边的寂静和安详之中。那巨大的黑色绒布，仿佛也带着了温度，将他温柔地包裹。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像一片羽毛，飘了起来，飘出了这狭小的房间，飘向了那深邃的夜空。他看到了星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都要繁多。他看到了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温柔地洒下清辉。

他好像看到了秀莲，就在不远处，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穿着那件他买的花布衣服，笑着向他招手：“德山，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他还看到了儿子，小时候的儿子，长大了的儿子，都笑着向他跑来，喊着：“爹！爹！”

老赵头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的、满足的笑容。他伸出手，向着他们，慢慢地飘了过去。

呼……吸……呼……吸……

最后一口气息，轻轻地从他的鼻腔里吐了出来，再也没有吸进去。

夜，依旧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绒布，温柔地覆盖着整个村庄。晚风依旧穿过窗棂，带着田野里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房间里，老赵头躺在床上，和衣躺着，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仿佛做了一个甜美的梦。

那张简陋的硬板床，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静静地承载着一个饱经沧桑的灵魂的安息。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金色的阳光洒满了赵家坳。村支书按照惯例，来看看老赵头，喊了几声没人应，推门进去，才发现老赵头已经走了，走得很安详。

村里人帮忙料理了老赵头的后事，把他和秀莲合葬在了一起。墓碑上，没有刻太多字，只有他的名字，赵德山，和生卒年月。

有人说，老赵头这辈子，太苦了。

也有人说，老赵头走的时候很安详，脸上还带着笑，许是见到秀莲和娃了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家坳的人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赵头的那几间土坯房，渐渐破败，院墙也塌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只有院墙外那棵老槐树，还在年复一年地抽出新芽，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爱、失去、坚守和最终宁静的故事。

夜，依旧会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绒布，温柔地覆盖这个村庄。只是，那个曾经在夜里独自思念、独自承受的老人，已经化作了这绒布上的一颗星辰，或许，正和他的爱人、他的孩子，在另一个世界，享受着永恒的安宁与团聚。而田野里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依旧会随着晚风，拂过每一个沉睡的角落，带着生命的轮回与自然的馈赠，生生不息。